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


  千古難逢的奇事讓社員逢上了,那還不是"從重從快"的死罪。

  傳遍了大街小巷的新聞瞞不過辣辣,大家索性先發制人,給辣辣講了個明白,然後輪流赭守著她,連豔春都回來了。豔春生怕母親求她開後門為社員改刑,搶在頭裡給母親講了一大篇"國法民憤法制無情"的道理,勸母親只當沒養這個兒子。

  辣辣只望著半空中搖頭,涎水從她嘴角絲絲縷縷垂掛下來。她並不像眾人想像的那麼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靜。她一點不覺得這事稀罕,閃電早就劃過社員的天空,她知道雷聲就在後頭。等了幾年,晴空霹靂終於爆響。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幫助,誰能幫一個人的命?她只有一點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為兒子會栽在"偷"上,一直防範著他跟蹤過他沒少囉嗦他,可他竟犯了女色。二十多歲的人,又有對象,馬上就可以結婚了,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傻兒子!

  辣辣的冷靜和任人擺佈更使大家心裡發怵。

  公判大會那天,廣場上的高音喇叭無法阻擋地把一切聲音傳到老屋裡。頭夜裡豔春趁著母親打盹,往她耳朵塞了兩坨藥棉。辣辣一盹醒來就摳掉了它。

  "我要去送送社員。"辣辣說著往外走。十天來她就說了這句話,就這麼一個要求,誰也沒法阻攔住她。

  行刑場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蘭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連天,烏鴉盤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親站在遠處。社員面如土色,腿軟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著。

  辣辣大叫一聲:"社員!"

  社員仿佛沒有聽見母親的呼喚,時間也沒有因這聲嘶心裂肺的呼喚而停留片刻。一切按計劃進行,社員跪在一個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後朝他的腦袋很准地開了一槍,"砰"地一聲脆響,社員栽進土炕裡,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閉著眼睛,辣辣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兒子的後腦勺不知怎麼像只被小孩子點燃的爆竹,炸得紙屑四濺。

  20

  辦完社員的喪事,辣辣關上了大白天從來不曾關過的兩扇大門。

  王賢良試圖安慰嫂子,走到她面前又說不出一句話來。辣辣完全看不見小叔子。做飯常常沒下他的米。王賢良隨便幹什麼她都任其自由。為了引起像從前那樣的爭吵,王賢良故意在堂屋擦鋼精鍋,二十多隻鍋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著半空,嘴裡嘟嚕著只有她自己聽的懂的話。王賢良這時候才真正明白他倆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他在自己房間裡收拾行李,整理書籍,從《毛澤東選集》第五卷裡翻出了二十年前寫給辣辣的情詩,他仔細讀了一遍,覺得寫得很幼稚。他從情詩上抬起眼睛看辣辣臃腫老邁的背影,吃驚自己竟在這麼個老婦人身上用掉了一輩子,多麼幼稚。

  王賢良收拾好了一切,捆好了鋪蓋才發覺自己無處可去。他只好晚上打開鋪蓋睡覺,白天再捆上;自己用一個小煤油爐煮點飯吃,吃完將爐和碗裝進網兜裡,隨時準備離開這個家。

  一進入八十年代,沔水鎮晝夜不停地發生著巨大變化。行政級別由縣變為了市,一條條寬闊的大街眨眼就修好了,與老街構成了"井"字形。十字路口裝了紅綠燈,有了威風的交通警察。四清上班得坐公共汽車。

  不久的一天,吼叫著的推土機終於推倒了辣辣的老屋。那裡將矗立起十八層樓的中外合資商場。

  辣辣作為拆遷戶著進了生活小區的三室一廳單元房。王賢良在另外一個生活小區要了一室一廳。

  搬家的時候辣辣看見了從前糧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車的駕駛室裡,老李從一輛白色小轎車出來,看是哪兒堵了交通。一個大正面看得清清楚楚,李啟孝絲毫沒變,似乎還年輕了,穿了西裝很像電視裡面的歸國華僑。

  辣辣將頭探出窗外,叫了聲:"老李。"她想不趁這個機會告訴他雙胞胎是他的,日後還去哪兒找他?她怕說不定哪天突然歸西,這筆債不就永遠欠下了。

  李啟孝四處尋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勁拍著車門,說:"嗨嗨!"

  李啟孝顯然認不出辣辣了。他用幹部那種矜持而禮貌的目光在辣辣臉上停留了片刻就鑽進了小轎車,雙方的車都開動了,辣辣說:"停車!我要還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來:"胖姆媽,人家小車嗤溜一聲就不見了。以後還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來的。咬金準備扔掉,辣辣搶過來放進了筐子裡。她認為應該還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後來辣辣讓四清去糧食局打聽李啟孝,局裡說沒有這個人。辣辣嘟噥著說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後,咬金從武漢接回了得屋,據病歷稱: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痊癒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樓梯就神色不對,說:"是天安門城樓吧?"

  "不,是我們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兒子的胳膊。

  得屋激動地說:"我們要見毛主席!"

  辣辣將兒子推進家,反鎖上房門。搖晃著三十四歲兒子的頭。"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遲遲疑疑地問:"爸爸死了,對吧?"

  辣辣高興地鼓勵得屋:"說得對!記性不錯!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見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會自理,或不吃飯或吃個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給得屋娶媳婦的念頭。"跟著我算了。"她向咬金和四清談對得屋的打算:"權當他是我養的一隻狗,我死就讓他跟我去,一天也不會拖累你們,儘管放心。"

  和社會上所有家庭一樣,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讓自己家隨著時代的進步而進步。辣辣也擁有了冰箱,彩電之類的家用電器,當然不是靠辣辣掙的,社員死後她就不賣血了。

  咬金為母親安置了一個較為現代化的舒適環境。他是最早留職停薪闖社會的那批有識之士。他無數次來往于廣州深圳和武漢之間,什麼生意都做,只要能賺錢。其間自然免不了上當吃虧,拘留所也進了二三次。但他所經歷的一切都沒讓母親知道,他送到母親面前的只有大把大把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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