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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15

  到冬兒臨走的時刻,大家才知道她選擇了湖北最荒僻遙遠的山區湖北口。那兒與陝西接壤,需要先到武漢市再坐火車往西北方向去。沔水鎮所有知青都由卡車歡送到附近農村,唯獨冬兒一個人登上了下漢口的輪船。她站在甲板上,無言地望著襄河堤。氣笛長鳴,輪船啟航時,辣辣暈了過去。

  辣辣足足有半年無時無刻不掂念冬兒。她經常發燒,一病就是四五天,不病也是鬱鬱沉沉,發不出個爽快的笑。

  "這丫頭恨死了我了。"辣辣對小叔子說。求小叔子寫信給冬兒解釋解釋。

  痛失知己使王賢良的情緒一落千丈,說是勸慰勸慰嫂子,結果是兩人相對枯坐,半晌無言。

  革委會來找王賢良談話的次數越來越多,口氣逐漸變冷變硬,似乎指責他包庇了林彪死黨。王賢良拍著桌子趕走自己從前的戰友,大罵"卑鄙"之類的話。

  叔嫂二人誰都沒有心情再提嫁娶之事。王賢良遠不如過去殷勤,辣辣有事也懶得與心情浮躁的小叔子商量,常到老朱頭那兒走走,能辦的事老朱頭也就替辣辣辦了。

  辣辣決定不管豔春的分配。留她在城裡就不錯了,自己的事自己去跑吧。豔春倒被逼得三天兩頭出門去,可不見有消息回來。眼看人家都分了好工廠,豔春還在那兒東張西望,畏畏縮縮。辣辣罵道:"這小婆娘死了半截沒埋似的,有你冬兒妹妹一根骨頭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豔春沒進門就嘹嘹亮亮叫了一聲"媽!"她腰兒挺得筆直,笑得花朵似的說她遇上新上任的縣委書記羅山奎了。

  這乾坤的顛來倒去不知弄出了多少人間奇事,這一日豔春正在勞動局門口徘徊哭泣,羅山奎出現在她的面前。一切迎刃而解,豔春轉而發愁,不知挑什麼工作好。

  定下日期,羅山奎夫婦並第三個兒子羅建國一同來拜訪辣辣。

  辣辣找鄰居借了一隻收音機一隻座鐘擺在堂屋裡,掃了地,給孩子們用肥皂洗了臉。

  王賢良自然是回避了見面。作為一個中共黨員,他可以服從黨的安排,承認羅山奎是縣委書記,可他有權保留個人意見,有權坐在自己的房間以表示他不承認這個客人。

  羅山奎夫婦和辣辣拉了一會兒家常,誇獎又誇獎豔春是個好孩子,之後就開門見山地為兒子羅建國提親了。辣辣見了縣官舌頭都不靈活了,只有連忙點頭應承的份。

  "豔春,出來。"她叩著牆板叫道。

  豔春從自己房間裡娉娉婷婷出來,辣辣倒抽一口氣,她差點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了。

  豔春重新使用了火鉗燙劉海的化妝術。她臉蛋粉紅,皓齒明眸,細腰輕扭,胸脯微顫,眉梢嘴角含著端莊的微笑。她活像個落難民間的大家閨秀,明豔照人淩駕于她母親和眾人之上。

  羅建國一見鍾情的目光被辣辣捕捉了去,她知道這門親事篤定了。辣辣的心一放寬,嘴巴就沒了遮攔,說:"我豔春好比王寶釧,十年寒窯,苦盡甜來了。"

  王寶釧是與薛平貴,而豔春從前是羅山奎,而今是羅建國,這正是羅家微妙的忌諱。辣辣討了一個極大的沒趣。說起豔春政治覺悟高,人小志氣大,主動幫助羅山奎逃走時,辣辣又討了一個極大的沒趣。她說:"豔春怎麼沒像阿慶嫂那樣把司令藏進水缸裡呢?"

  羅山奎夫婦對視一眼,起身告了辭。

  這場會晤的結果使辣辣又失去了一個女兒。羅家顯然極不滿意鄉野村婦似的親家母,要求豔春搬到縣委機關單身宿舍裡住,在學好打字的業餘時間裡多讀點書看點報,積極申請入團,豔春欣然同意了。

  回家捆鋪蓋時,豔春狠狠責怪了母親一通。

  "既沒知識又不懂事,"她說。她的毛病神奇地不治而愈,不僅再不四處張望,連母親弟妹她都不願多看一眼。

  辣辣回敬說:"放你媽狗屁,小婆娘。"

  開始一段時間,豔春每逢星期六還回家,星期一再去機關上班。不久就改為在羅家過週末和休息日。後來兩三個月見不到人影。

  辣辣沒好氣地逢人就說:"死不要臉的丫頭,沒出嫁倒先住過去了,辱門敗戶的東西!"

  這些話漸漸傳了出去。羅家索性不認親家了。辣辣當然也自抬身價,說:"老娘還看不中羅家呢。"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隨著家庭人口的減少,經濟也就相對寬裕了一些。吃閒飯的只有得屋,社員,貴子和四清了。不過辣辣還是秘密地賣血。沒她賣血,家裡談不上寬裕。

  辣辣賣血是老行家了,摸出一套經驗了,抽血前半小時多喝兩杯開水,血就淡多了,等於是賣高價開水。幾天不抽血,全身似乎發脹,抽了,拿到嘩嘩響的鈔票了,身上就舒坦了。老朱頭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在孫怪老婆得肝病去世後,辣辣就只剩下這麼一個可以交心換肺的人了。老朱頭總是對她好,總是照顧她,沒口沒嘴從不對外人說道他倆的事,也從不涎皮涎臉糾纏她。他們從不談什麼離婚再婚的事,各自都為自己的兒女勤扒苦作。靠著這世上少有的不下流的男人,辣辣慢慢積蓄了一筆錢。

  在冬兒下放的第三年春天。得屋變得極不安分。老跑到巷子口掏出生殖器嚇唬女人甚至目光炯炯盯著妹妹貴子。辣辣取出積蓄求王賢良把得屋送到漢口六角亭精神病院。她計劃繼續攢錢,等得屋病好之後給他娶房媳婦,沒戶口的農村姑娘都行。王賢良說她糊塗,她說:"我一點都不糊塗,怎麼地他也是個男人,我這當娘的總不能讓他到世上白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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