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四


  這本是辣辣一句討好兒女們的話,卻將王賢良羞愧得從此再也不敢冒失唐突,從而恢復了從前溫文爾雅的追求。辣辣見小叔子依舊是一盆溫吞水,就有心彆扭希望逼他粗獷實在一下,叔嫂倆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老調重彈。

  腿跛使王賢良暗地裡十分自卑。他堅信沒有哪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會心甘情願陪伴一個跛子逛大街和睡覺。劉志芳正是被他這種迂腐惹惱的。劉志芳過去對他的愛慕被他理解為對權勢的愛慕,在考驗的過程中他不幸腿跛,腿跛又成了新的問題,即劉志芳到底圖他什麼?在張鐵生出現後,劉志芳與他的政治態度截然相反,與他的對手卻一拍即合。王賢良自然再也不屑正眼看待劉志芳了,儘管劉志芳一再試圖接近他。

  王賢良與劉志芳進行了一場累人的戀愛包括曾經一度過頻的房事。實際上他並不是光棍漢,男人該經歷的他都經歷了。賦閑下來,他唯一想學的就是陶淵明。他在後門開闢了一塊菜地,種了些白菜蘿蔔;他養貓養狗,填詞賦詩,鬱悶了讀讀史書,煩躁了讀讀經書;談話有冬兒,愛情寄託給樸實的嫂子;侄子們都喜歡他,給他帶回外面的形勢動態,和街坊趣聞。粗茶淡飯,腸胃舒適,大小便通暢。倒真過了幾個月神仙也沒有的好日子。

  十二月初的一個晚上,冬兒敲門進來對他說:"叔叔,我要下放了。這一去也許就不再回來。你多保重。"

  第二天上午又有人敲門,是他過去的老部下,但不是他一條線上的人。來人不卑不亢地叫他"老王",公事公辦地向他調查關於林彪小艦隊的保密材料。

  14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夾雜在文化大革命中轟轟烈烈進行了好幾年。出了些邢燕子,候雋之類的模範人物。辣辣對這些模範不屑一顧。那都是大城市的少爺小姐們,該下來嘗點民間甘苦。可辣辣認為自己的孩子們苦夠了,四體也勤,五穀也分,用不著接受鄉下人的再教育。王家祖祖輩輩都是沔水鎮的居民,她決不願意讓兒女這輩人在她手裡淪落成種田人。

  趁著社會的混亂,利用王賢良的威望,辣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抗了來動員得屋和豔春下放的基層幹部。王賢良一退休,辣辣就被叫到街道辦事處去了。人家鄭重地通知她再不是像從前那樣與她商量。她家有四個屬下放知青:留在城裡吃閒飯的得屋和豔春,高中畢業的冬兒,初中畢業的社員。按國家照顧寡婦的政策,四個當中可以任意留城一個,由勞動局安排工作。

  辣辣是個知趣的人,她情知王賢良鳳凰落毛不如雞,也不吵鬧,也不叫駡了。冷冷靜靜細細察問了有關政策就走了。

  得屋是個病人,可以因病留城。辣辣帶得屋去醫院,他卻對答如流,和正常人一樣,醫生不肯開診斷證明。辣辣腦子拐了一個彎,找老朱頭弄了醫院的證明。

  社員是辣辣這輩子的靠養,她是無論如何不會放走這個心愛的兒子的。辣辣求了孫怪老婆,托人給老師送了禮,因社員成績太差和有偷竊前科還是上不了高中。辣辣整日在鎮上東奔西走,是能辦事的人,是不能辦事的人她一概都送禮,都央求人家。也該是社員運氣好,這天在大街上,辣辣與劉志芳撞了個滿懷。劉志芳抬眼一看,臉就成了一尺紅布。純粹是為了解除雙方的窘態,辣辣信口胡謅了一句:"賢良老掂念你呢。"

  劉志芳便以為辣辣對她們的關係無所不知了。索性把她當了自己人,對她說了知心話。

  "他不恨我那就好。請嫂子轉告他,我劉志芳決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他有什麼困難,只要我能辦的就一定會盡力而為。"

  辣辣馬上想到了兒子的留城問題。她拉劉志芳到一個角落,大大虛構了一番小叔子對劉志芳的讚美和懷念。不管男女間發生了任何矛盾衝突,女人總是相信男人在背後對她的思念並情願為之投桃報李。辣辣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她用女性的本能俘虜了劉志芳。當劉志芳聽說王賢良正為侄兒王社員的升高中問題寢食不安時,這個教育局副局長滿口答應這事包在她身上。

  一個星期後,辣辣如約得到了兒子的高中錄取通知書和一封信。送辣辣出教育局大門時,劉志芳再三叮囑一定當天將信轉交王賢良。信是封了口的,按辣辣的理解,劉志芳准會告訴王賢良她辦了他侄子的事。照王賢良提起劉志芳就頭疼的那神氣,他肯定不願讓劉志芳替他辦任何事,他寧願看著社員下放,這個人向來都這麼迂。

  辣辣揣著信過了三天,等社員去學校報了名之後,她悄悄把信塞到了貴子的衣袋裡。貴子上小學三年級,剛好能認出王賢良的名字,她又是個絕不會拆信,絕不會多話的主兒。

  果然,貴子發現了信之後毫不理睬豔春的追問,徑直把信交給了叔叔。

  王賢良看了信,說:"活見鬼了!"

  貴子一問三搖頭,她根本不知道信從何來。而約會的日期已經過期。辣辣看見信紙上只有一行字,就問寫的什麼。王賢良念道:"今晚八點老地方見。"

  辣辣建議小叔子主動找劉志芳再約個時間談談,王賢良淡然一笑,說:"我膩了捉迷藏的把戲。約個昨天的日子,不就是暗示一切都是過去了嗎?世界上並不就她一個聰明人。"

  辣辣並不很懂小叔子的話,她只需看見小叔子並不為過期的信而十分痛苦就行了。

  下放的圈子縮小到豔春和冬兒身上。辣辣還在奔走,期待天上掉下另一個奇跡,可規定的最後期限到了。

  豔春高度緊張起來。五年前出了羅山奎事件之後,豔春就落下了不停東張西望的毛病。一個大姑娘家,淒淒惶惶四處張望不成體統,辣辣甚至採取了用繃帶固定的辦法將豔春的頭綁在柱子上,也無法改變現狀。到了兩個必須下放其中一個的關鍵時候,豔春就和籠子裡受驚的小老鼠一樣,成天撥浪個頭,睜著紅絲絲的眼睛盯人。辣辣說:"豔春,我的小姑奶奶,媽求你別這樣,看你妹妹多穩重。"

  冬兒聲色不動,安之若素地等待著某個時刻。

  冬兒早就向學校遞交了積極響應毛主席偉大號召,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申請書。她萬分感謝這場偉大的運動給她提供了遠走高飛的機會。從八歲那年目睹父親的死亡到今天的十七歲,漫長的九年她過的是什麼日子?母親的謾駡和諷刺是她的家常便飯。一個瘋子哥哥。一個小偷弟弟。一個自私自利的姐姐。一個死在懷裡的福子和半瘋半傻的貴子。一個當了童工自以為是的咬金。一個幼小不諳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書裡的濃痰。母親不知是和姓李的男人還是和姓朱的老頭好,偏偏不和叔叔好。

  家裡永遠不清掃,大門永遠不關上,永遠沒有人問她一句冷熱。冬兒早就恨透了這座黑色的老房子。可憐而又蔑視這群兄弟姐妹,叔叔畢竟是這家裡的過客,短暫的太陽溫暖不了人的心。只有母親是使她又恨又愛,又想離去又捨不得離去的複雜情緒所在。

  冬兒明知母親一貫嫌惡她,可她還是想最後證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開她已經作出的決定,母親和姐姐就不會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給母親,她渴望由母親而不是她割斷她們的母女情份。

  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遲遲難以作出決定。按道理應留豔春。豔春都二十歲了,又受到刺激,得趕快找個工作嫁個人。冬兒年紀小,又聰明,日後定有指望奔出農村。但冬兒本來就恨做娘的,這丫頭也不知怎麼像是母親前世的冤家,讓她下放了,娘兒倆就成死對頭了。

  儘管左思右想,該來的時候還是來到了。這天,辣辣把豔春和冬兒叫到房間,關上門,閒聊似地對她們說:"這豔春還是個姐姐,冬兒馬上就要下鄉了,也不替她張羅張羅行李。"

  冬兒身子一松,維繫著她的千絲萬縷嘣地一聲斷裂了,她的心頓時像斷線的風箏搖晃著飛向雲空。冬兒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時眼淚卻瀑布一般奔湧下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