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上一頁    下一頁


  辣辣"咳"了一聲,跺跺腳:"好吧,權當我做個善事了。"

  辣辣扯起小叔子,一同摸到床邊。辣辣仰面倒去,說:"輕點啊,我的月份也不小了。"

  王賢良嚇的魂飛天外,"不!不不!"他磕磕絆絆退了開去,說:"等你生了我們結了婚再……再……"

  半天沒有聲響,忽聽"嚓"的一聲辣辣點亮了燈,她重新拿過針線籮,仔細地做著,說:"今兒就給你一個話吧,我這輩子是守到底了。"

  王賢良大氣不敢出,整個人熱乎乎地發燒。聽嫂子說了聲:"你走吧。"才如臨大赦地開了房門。

  叔嫂二人不再提起婚嫁之事。日常生活卻一如既往。王賢良甚至更加溫情脈脈,仍然寫些情詩,裝做遺忘在衣袋裡,通過得屋的朗誦送入辣辣的耳朵。他借古今中外的愛情詩來說明肉欲和愛情的區別;委婉地感謝辣辣的奉獻精神。辣辣對詩哪有什麼興趣,家務事都忙不完,整日裡腳不沾地。她有時發出笑聲並不是對詩的理解和讚賞,不過覺得小叔子這書呆子挺有趣罷了。

  唯有冬兒一個人默默無聲地接受著詩的陶冶。

  除王賢良之外,還有三四個碼頭上的鰥夫前來表示求妻的願望。他們總是笑容可掬地提來幾條魚或一些糕點糖果,很耐心地替得屋,社員,咬金削木頭手槍或大刀。

  辣辣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她打定主意不再嫁人。這麼一大群姓王的孩子,拖到誰家誰都煩,時間一長,她的兒女准定要受罪。另外,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八個孩子,將來一家養她一個月,一年就去了大半了。不愁將來,嫁人做什麼?哪個男人不是看她會生養,會做事,她可不是傻子,這輩子再也不供什麼漢子在家當大爺了。王賢良也許不是粗人,可挑擔水都喘大氣,上屋頂拾個漏瓦都不會,哪是個男人,要他做什麼!

  所有男人都不知道辣辣的真實想法。凡送禮物來,不記多少輕重,辣辣一概收下,然後高高興興和孩子們吃掉。

  一時間,辣辣屋裡屋外,進進出出的都是些充滿愛意的人,再加上得屋綿綿不斷地朗誦情詩,這個世界果然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廚房裡都詩情畫意,飯香菜美。王賢木的遺腹子四清就在這樣的環境裡呱呱墜地。嬰兒白白胖胖,五官生得和他父親一樣是個虎像。日後性情也與父親一樣看上去似乎平庸,可忽地鬧出了個天大的奇跡。這是後話了。

  5

  老八四清的名字是辣辣起的。沿襲他哥哥姐姐們的規矩:隨著當時的重大事情取名。

  老大得屋是王賢木夫婦繼承上輩的老屋的紀念。

  生大女兒有些特別。頭年襄河發大水淹了沔水鎮,這年陽春三月,襄河兩岸格外地柳綠桃紅。碼頭搬運工王賢木是個戲迷,就有許多見景生情的感覺。給女兒取名叫豔春。這新鮮名字還在碼頭上轟動了一時。

  冬兒是冬至那天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場沔水鎮百年不遇的鵝毛大雪。

  往下便可以此類推:社員是大躍進時期生的,那時家家戶戶裝上了有線小廣播,廣播裡成日唱"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王賢木也頂喜歡這歌,一支小號吹個不停。

  咬金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先天不足嬰兒,準備他活不長,也就沒取名。誰知他一口氣悠了兩年,存活了,起名餓不死的王咬金。

  花生雙胞胎又喚作龍鳳胎,就像那上了菜譜的菜名,裡頭是很有講究的。總之,得了龍鳳胎象徵吉祥和好運,尤其是在六二年那時候,新媳婦都餓得坐不上胎。於是兩個萎靡不振的黃臉嬰兒一個叫了福子,一個叫了貴子,福貴臨門。

  生老八的那一個月,"四清"運動的信息由得屋豔春冬兒社員四個上學的孩子帶回了家。大躍進年代掛在橫樑上的有線廣播在饑餓年代被賣了廢鐵,好在家中有一群天真活潑的學生。外邊流行什麼歌,家裡就日夜不息地飄動著雜亂的歌聲。"四清"運動的主題歌是"四不清幹部喲,快快醒過來,兩條道路在你面前擺。資本主義泥坑喲髒又臭唷喂,社會主義道路放光彩,放呀放光彩。"

  在報戶口時,辣辣不假思索地說:"就叫王四清吧。"

  儘管八個孩子中有三個的名字記載了歷史某個重大時期,但除了饑餓,其他重要運動似乎與他們家總是隔膜著。一般都是在運動結束了許久,辣辣才道聽途說一些震動人心的事件。例如沔水鎮一中的郭一棠校長打成右派了,副鎮長劉咬臍反對大辦鋼鐵給丟進大牢了,等等。

  這天辣辣在門口坐著奶四清,對門孫怪的老婆端著飯碗嵫在自家後門檻上和她拉閒話。說糧食局的股長李啟孝是個四不清幹部,在局裡挨鬥爭。"辣辣,你知道那李啟孝是誰?"

  辣辣說:"誰?還不是從他娘屁股裡蹦出來的一個人。"

  "咳,是老李。從前在我們這邊糧店賣米的老李,不知什麼時候升的官,忽兒就又倒了黴。人啦,真說不準福禍凶吉,是不是?"

  辣辣說:"你說這老李是眼前的事麼?"

  聽對面給了句肯定的答覆,辣辣起身把四清交給了咬金。沒等五歲的咬金抱穩孩子,福子和貴子被辣辣從屋角落的泥巴堆堆前扯了出來。"快!"辣辣說:"跟我上街去。"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