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
|
冬兒是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夜早熟的。她當時就在現場,躲在大人們的陰影裡,目睹了父親可怕的死亡和母親瘋狂的悲痛。那一夜她徹夜哆嗦,睜著眼睛作了許多噩夢。所有的人都忙碌著,被母親的幾次暈死弄得顧不上瞧他們七個孩子一眼。從此,她就貼近了母親,期待有朝一日,母親會單獨與她共同回憶那夜的慘禍,撫平她小小心中烙下的恐懼。小女孩天生的羞澀和膽怯使她無法主動向母親傾吐她的秘密,可她堅信母親會覺察,會攬她入懷詢問她性格的巨大變化。母親將加倍疼愛她,她將安慰母親,這個家裡只有她們母女才能真正的互相幫助,互相愛護。冬兒正是這樣做的,可母親一個重重的耳光打破了她天真的理想。她在心中呼喚父親的同時逼視著母親,她想說的只有一句話:我恨你! 辣辣幾乎每天都要打罵孩子,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所以她根本沒有過多介意與三女兒的齟齷。整個家庭都沒有人重視冬兒的陰鬱。大米夠吃,辣辣經常能連買帶撿地弄回一大筐蔬菜,不到七歲的社員居然可以背回一簍簍木材和煤,每兩個月大喝一次龍骨湯,日子過得似乎比父親在世時還滋潤一些。一家八口,不論是誰放了個響屁,立刻就有人模仿取笑,鬧成一片,家裡充滿了快樂的生機。 4 也正是這段時候,孩子們的叔叔王賢良越來越明顯地表示出要加入這個家庭的願望。 在沔水鎮,親上加親是樁好事,但也難免需要勇氣對付善意的流言蜚語。因為王賢良是一介書生,人們當面決不給他半點難堪,總是鼓勵他做得對。這便使一貫謹小慎微的王賢良頗有些心蕩神怡,膽大妄為了。 王賢良每天中午放學回來之後為嫂子挑滿水缸,下午放學給嫂子帶點小禮物,比如兩塊喜餅,比如一包酥糖,再比如半斤柿餅,偷偷塞到嫂子手裡,推她關進房間獨自吃掉。他就在外面與侄子們周旋為嫂子作掩護。偶爾他也給侄子們買糖吃。那時的糖果一分錢一粒。學校附近那家副食店售貨員的兒子是王賢良的學生,售貨員賣給他的糖總是一分錢兩至三粒。王賢良不願經常受惠於人,所以只是偶爾去買一次。 小叔子的舉動使辣辣感覺到了一種甜蜜的意味。她也就心照不宣地回敬小叔子:為他炒個愛吃的菜哪,在他碗裡臥個蛋哪,每日裡噓個寒問個暖哪,等等。在武漢市讀師範大學時期屢屢失戀的三十三歲的光棍王賢良對這一切極為敏感,倍加珍惜,吃雞蛋都是小口小口用舌頭吮化仿佛品嘗的就是愛情。本來他對家鄉姑娘是極看不上眼的,可辣辣是作為一個少婦而不是姑娘走進了他的世界。辣辣的豐乳總是散發著熱哄哄的乳香在他鼻尖上悠來晃去,辣辣緊繃繃的臀部,爽朗的笑聲,潑辣的怒駡都深深迷住了他。有一次飯後閒聊,王賢良回憶起十六七年前辣辣在街上扭秧歌的情形,大膽地暴露了自己的內心思想。 "當時你最好看,我恨不得殺了哥哥和你結婚。" 辣辣紅了半個臉,說:"那我還真沒想到呢。" 這時王賢良發現辣辣還別有一種情致,他心中激動得沒有辦法。他想他這輩子別無所求了,只求娶上這個豐富的女人。 一天,豔春在給叔叔洗衣服時發現了藏在口袋裡的一首詩,得屋便搶著在弟弟妹妹面前賣弄他小學畢業的文化水平。他念道: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負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負了我的思量。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 燃到了這般模樣!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該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該不嫌我黑奴鹵莽? 要我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樣的心腸。謹以此詩獻給我襄河岸邊的愛人。(注:郭沫若詩《爐中煤》節選。) 得屋念白了許多字,聽懂的只有兩個人,這就是辣辣和冬兒。辣辣知道這就是小叔子在向她提男女情事。冬兒是一種精神上的感受,她感覺波浪般的東西柔軟地起伏在她胸口,她說:"得屋,你再好好念一遍。" "得了。"辣辣奪過紙片,折了揣進腰間。 晚飯後,辣辣把小叔子叫進房間,還給了他紙片兒。 "你不接受我的愛情?"王賢良結結巴巴說。辣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拍著大肚子,說:"賢良啊,對一個快生孩子的女人寫詩什麼的呀,不滑稽麼?" 辣辣一刻也不願意耽誤地坐在床沿上做起了針線活。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勸小叔子別鬼迷心竅,正經地儘快找個姑娘結婚。 王賢良說:"為什麼要找個姑娘?" 辣辣倒被小叔子問得一楞。"人之常情唄。"她說:"一個童男子的小叔子填進拖著八個孩子的寡嫂房裡,你不怕人笑話,我還怕人笑話呢。" 已經享受到了家庭溫暖的光棍漢難以自拔,王賢良觀察嫂子不是在欲擒故縱,他堅決地說:"我愛你!" 辣辣驚愕地抬起頭看見了小叔子眼中的光芒,她將這光芒理解為欲望。"你怎麼啦?"她有點緊張地推開了針線籮。 王賢良說:"我不在乎別人笑話不笑話。我總之是要你了!" 辣辣說:"賢良,看在你哥哥份上……" 王賢良單腿跪下。"正是看在哥哥份上,我不能不替哥哥扶養這一大群孩子。還有你!" 辣辣搶著一口吹滅了煤油燈。"小心人看見!快起來!"她低聲道,"你作什麼孽呀!想折我陽壽是怎麼的?" 王賢良愈發固執。"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