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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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秋牽著馬,和另外幾個牽著馬的幹部站在路邊商議著什麼。嘯秋說話的聲音急切響亮,一聲聲叫柳真清心裡發顫。柳真清鬆開房東大娘的手,蹲下身假裝提鞋子。人流立刻卷走了房東大娘和馬二年。柳真清悄悄掏出了手槍,沿著房屋的牆根潛了過去。 柳真清站在離嘯秋幾步遠的屋簷下瞄準了他的背後。只要她輕輕扣動扳機,這個流氓、騙子、劊子手,假革命——這全是柳真清為嘯秋下的結論——就在世界上消亡了。 柳真清的雙手直哆嗦。她努力不去想「殺人」這個詞。她鼓勵自己要鎮定,開槍!她命令自己的手:開槍呀! 嘯秋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他突然轉過了身,當他看見一支槍的槍口正對著自己,一張臉立刻極其恐怖地扭歪了,嘴唇往下撇著,似乎要哭要哀求。柳真清在這一刹那發現嘯秋是那麼地醜陋。她毅然扣動了扳機——不料,子彈卡膛了。嘯秋教她打槍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誇耀過這種手槍的優良性能,說它的卡膛率是萬分之一。這個萬分之一竟然由天送給了嘯秋。 柳真清甚至沒有打算迅速排除手槍故障。她閉上眼睛等待嘯秋的子彈射進她的胸膛。但嘯秋根本沒有拔槍,他趁柳真清發愣的機會翻身上馬,飛奔而去。 嘯秋在這一刻根本沒認出柳真清。他只想躲開刺客,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但他跑出一段路後忽然記起了那熟悉的小手槍,還有持槍人那一雙眼睛。他調轉馬頭回到原地,柳真清已經不在了。嘯秋想:好毒辣的女人!她媽的! 嘯秋一路上還不停地想:她怎麼到了鄂西南?還想:她為什麼要殺他? 柳真清成了嘯秋一輩子的懸念。 在這個混亂的夜晚。柳真清和馬二年從此失散了。 又是一年後的春天,柳真清回到了沔水鎮。她選擇天色昏暗的傍晚進的鎮。她敲開家裡的大門後,饒醜貨在門縫裡看了她一眼就想關上門。柳真清說:「我就知道你認不出我了。」 饒醜貨再一端詳,大驚失色。柳真清拍拍他的肩說:「別叫別叫。」 黃瑞儀晚飯後正看報紙。她穿著一件黑緞子背心,手腕上戴的是她家祖傳的玉鐲。一隻豐肥的麻貓兒在她腳邊歇息。 柳真清叫了一聲:「母親。」 柳真清回家了。家裡一片歡騰。僕人們圍著她忙得團團轉,一口一聲「柳小姐」,邊叫邊笑邊滴答眼淚。柳真清洗完澡,換上從前的綢旗袍,在穿衣鏡前站了許久。這個女人就是她嗎? 在柳真清不到一周歲的時候,黃瑞儀東渡日本。那時節海禁初開,兩湖總督張之洞大力提倡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一批批派遣學生赴日本留學。況且到處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吃官飯,坐官船,還問官家要盤纏。黃瑞儀是京師女大學生中的拔尖人物,畢業時全校名列第五,哪兒經得起留學熱潮的衝擊?腳一跺,放下孩子就走了。 後來黃瑞儀回國,先在廣東教育界工作了一段時間。待她回到湖北家鄉沔水鎮創辦萃英女子學校的時候,柳真清已經在武漢讀書。 這母女倆在一塊兒相處的歲月太少了。所以柳真清一直對母親深懷隔膜。黃瑞儀從不強求女兒。她等待著。她想等女兒結婚生孩子以後就好了,所謂「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嘛。 現在柳真清雖然沒結婚沒養兒,但她一步跨越了鴻溝,見到母親的第一眼就覺得母親格外地親。 柳真清貪饞地喝著饒醜貨為她燒的魚湯,黃瑞儀坐在旁邊一動不動望著女兒吃得很香的樣子。這是母女倆從前所沒有的情形。從前進餐都是很禮貌很規矩,誰先吃完誰退席。 柳真清朝母親笑一笑,伸過手去捏了捏母親的手。 柳真清說:「母親,過去您一直希望我接您的班,辦好萃英,我過去不懂事。現在我想好好幹了,您同意嗎?」 黃瑞儀說:「太好了!謝謝你,我的孩子!」 黃瑞儀指指頭發,說:「我白頭發都有了。該歇口氣了。現在局勢仍然不好,但風氣總歸還是開明了許多,你要用《婦女解放歌》做朝會歌我不反對。」 「不,母親。」柳真清說:「還是用《朝陽東升》。《朝陽東升》很好。」 柳真清坦率地告訴母親,說她暫時不想談自己這幾年的經歷。黃瑞儀說:「當然,沒人要求你談,除非你想要人聽。」 黃瑞儀說了這話之後還是遲遲疑疑不離開柳真清的房間。藉故說些不相干的閒話。 柳真清說:「母親你有什麼事吧?」 黃瑞儀說:「你會去看文濤嗎?」 「肯定會去。明天就去。」 「那我說了你可要沉住氣。文濤死了。」 文濤在柳真清回來之前三個月吞鴉片自殺。為的是吳梓又娶了第二個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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