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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大大咧咧地參加了農改會的早餐。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對他們笑了笑,說:早上好。

  這是早上。當清新的太陽射著六號樓側面的古松的時候,我迫不及待推開了六號樓的大門。石頭的牆壁,蒼綠的青苔,老粗老粗的松樹,臺階上有只昨夜蛻留的知了殼。進門便是客廳,客廳裡擺著沙發和茶几。客廳過去是一道走廊,走廊裡有四間房。一間房堆滿舊桌椅,是倉庫,一間房是洗衣房,可水龍頭全鏽了,因為現在賓館用洗衣機了。還有一間是客房,房門上掛了只大大的守衛牌鎖。我把那鎖調皮地撥弄了一下。能不叫人高興?這棟小別墅等於是我一個人的了!

  上山時,我替服務員拎著兩瓶開水。因為服務員是位大媽。進到屋裡,大媽氣喘吁吁,我給她倒了一杯茶。

  大媽說:大姐你心真好。

  我說:大媽您別客氣。

  大媽說:大姐我把鑰匙給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實在爬不動山了,我有風濕病。

  太好了!誰不樂意賓至如歸,像主人一樣擁有隨意進出的自由!

  大媽給了一把掛鎖鑰匙,交代說:這是你房門的。又給了一把較大的掛鎖鑰匙,說:這是大門的。出門把房門大門都鎖好。

  我接過鑰匙。我說:大媽,今天您就別做衛生了。開水也夠了。

  大媽說:大姐你心真好。那我就領情了。謝謝!

  我也說:謝謝!

  我真心地感謝這位服務員大媽,就和真心地感謝總台服務員小姐一樣。

  我在房間安頓好行李。端了一杯自開水喝著。一邊喝一邊逛來逛去,左瞧右瞧。我在客廳坐了一會兒,想像有客人來訪的情形。我又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坐了一會兒。幾隻碩大的黑螞蟻從松樹上下來,爬上我的腳,弄得人癢癢的,十分有趣。

  這小別墅在我眼裡怎麼看怎麼像四室一廳單元房,握著它的鑰匙真有賓至如歸的溫暖感覺。我懷著溫暖,鎖好了幾重門,下山了。

  今天我要在廬山植物園玩一天。

  廬山離武漢比較近,我已經來廬山好幾次了。第一次是在醫學院讀書時利用暑假來的。背著大書包,一處處景點抄錄檻聯和收集典故傳說。第二次是打著團旗上山,我們醫院共青團委組織優秀團員上廬山搞夏令營。那次迷戀拍照。在所有景點換了不同的衣裙擺出各種姿勢照像。再後來是上山開會。這時對風景已經無所謂,只圖個涼爽,呆在招待所看武俠小說。從前我忽略了植物園,竟把它當作一個單位,就像廬山氣象站或者育種站一樣。實際上廬山植物園是一座舉世無雙的森林花園。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幾個留學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國創辦的世外桃源。現在我的認識是:身在大自然中不入大自然是何等地矯情和愚蠢。

  我最簡單地穿著布襯衣,赤腳涼鞋,戴頂草帽,在綠色的植物園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我喜歡椽木小道和泥沙便道。它們走上去彈性十足,無比舒服。我偏愛針葉林。它們的樹幹挺直剛勁,葉色綠得沉著蒼翠,最可喜的是它們還能夠無花而香。真是德才兼備,品貌雙全。

  吃過快餐午飯後,我選擇了一株巨大的葡地龍柏,在它身邊的蔭涼裡躺下小慈。我躺在厚軟如毯的草坪上,胸前蓋著草帽,頭上是幾顆百年松杉鋪開的傘一般的葉冠,晶瑩的藍色的天空在樹葉的縫隙裡緩緩跳動。我的身我的心在這個時候像被剪斷的彈簧,鬆開,一點兒不需要帶勁地鬆開。緊張業已消散,四肢軟如棉條,心也閉上了眼睛。多好!沒有林立的灰色高樓,沒有水泥大街,沒有冒著汽油臭味的汽車,沒有會議談話工作責任,沒有抽水馬桶壞了,沒有房頂漏雨了,沒有菜場,沒有酒宴沒有抱怨和議論,不平和憤慨。今天什麼都沒有,多好!我珍惜這正在過去的分分秒秒。

  從前的確有這一段跑馬看風景的少年時光。現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夠如此舒服地躺在喜愛的針葉林中,這來之不易。且不說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纏身,單說經濟力量我也是無法住星級賓館,飛機來火車去的。我是一個靠每月兩百塊錢工資維持生活的國家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如果不是替大企業寫點報告文學,人家提供資助,我哪兒敢懷揣星級賓館的包房鑰匙躺在大自然懷中。我不是富人。我也成不了富人。因為我喜歡上了我的這份工作。它清貧,可我喜歡。那我只得接受這份清貧。幾年前有個學醫時候的女同學來找我,約我和她辭職去開私人醫院。醫院的專科只設兩項:美容和人工流產。她一連三天住在我家說服我。她先前計劃的是讓我負責美容,美容包括紋眉毛紋眼線割雙眼皮隆鼻隆乳激光去痣。後來退讓到讓我負責人工流產。人工流產僅僅就是把三個月之內的胚胎從子宮裡刮出來。利潤還是平分。我仍然猶豫不決。她咬牙說:利潤四六開!我四你六!

  她曾經是我們班最差的學生。實習的時候做一次人流術就把人家子宮刮穿一次。我是副班長。後來我負責手把手與她共同做手術。她每上手術臺必害怕厭惡地作嘔。

  最後我決定不幹。我知道我如果乾很可能賺大錢但我還是不想幹。因為我更喜歡文字工作。

  我的這個女同學臨走時咬牙切齒踢了我屁股一腳,說:虧你從前還是班長,入黨積極分子,現在改革開放,送給你機遇都不敢要。你現在算什麼?弄潮兒是我了!

  幾年下來,女同學成了富婆。上報紙上電視老和市長省長談項目。最近武漢市一家首飾商店進了一掛珍珠項鍊作為抬高本店檔次的門面。是真正的天然東珠,標價五十五萬人民幣。人家是不準備賣的。可是我這女同學看了項鍊後歎口氣說:多好的珍珠,應該是無價之寶嘛。小姐,我想買了它,價格可以動一動嗎?

  櫃檯內的小姐說:價格不能動。我們經理沒打算賣。

  女同學說:商品擺在外面豈有不賣之理?價格嘛,我看八十萬好了。圖個吉利。可以嗎?

  據說當時慌得經理差點從樓梯上滾下來。

  我從電話裡聽這個故事時開心地大笑。但我並不後悔。我從來沒戴過項鍊,我也不遺憾。人生最難得的其實就是一個喜歡。

  看來,我是到了人生的開始固執和清醒的年紀了。

  躺在松林下,我半醒半睡。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平心而論,我是喜歡他的。這人似乎與我同在人生某一階段。既知趣又關心他人。倘若他是個女人,我可能早已與他形影不離,結伴同遊了。可惜他是個男人。男人就麻煩大了。我確實到了一種年紀。對不起。朋友。

  黃昏又將來臨。我該回賓館了。臨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護下偷采了一束鮮花。幾枝是白底灑紅的藥百合,幾枝是紅底灑黑的卷丹。我要在我石頭小屋的窗臺上裝點一束美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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