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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個親戚。我鬧不清與她的親戚關係。總之我叫她姨母。

  雖然她不是我的親姨母,但我從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歲的人生階段裡,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樣。

  姨母穿一件白底紅點的旗袍,細腰高胸圓臀,旗袍的豎領襯托著她雪白的脖子。燙成大花的短髮翻卷在她腮邊。她臉蛋的顴骨處總是閃著粉色的光澤,眉毛黑黑長長一直伸入鬢角。她說話談吐大大方方,整齊的牙齒在紅唇裡面閃閃爍爍。她穿著極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幹部休養所的院子裡。姨父高大英武。一身軍官的戎服陪著姨母去舞廳。後來我找到一個詞來形容姨母,就是儀態萬方。姨母真是儀態萬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會突然發現自己的某一個姿態是從姨母那兒學來的。我便嘲笑自己。無疑我這是東施效顰了。女人的風韻是天生的。這是個令我們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風韻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東西。

  我姨母出身資本家家庭,且還是洋奴買辦的那種資本家,可姨父怎麼會不顧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個東北大漢,從小父母雙亡。他親眼看見父親被土匪打死,母親受地主老財的淩辱之後跳井自殺。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產黨便堅定不移地跟黨走了。

  姨父不僅僅是個身經百戰的老紅軍。在革命隊伍裡他還學了文化。還去莫斯科上過專修班。會跳頓河流域的踢踏舞,會唱幾句著名歌劇《蝴蝶夫人》。

  在武漢的一所大學裡,做學生運動地下工作的姨父認識了我姨母,那時她大學三年級。他倆是一見鍾情。

  他倆一見鍾情之後很快便被革命和戰爭分離。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個深夜被黨派人從熱被窩裡匆匆接走。情人之間來不及告別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長的嚴酷的戰亂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尋著戀人的行蹤。姨父在死亡線上滾動,但他一刻沒忘記我姨母。也有許多次機會,姨父可以與年輕漂亮的女戰友結為伉儷,但他從不動心。終於,他們相逢了。但黨組織警告姨父,他不應該和我姨母結婚。一個共產黨的高級軍官和一個資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階級感情的。姨父面臨嚴峻的抉擇:要党還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惱怒地降了姨父一級,把他從重要領導崗位調換到不太重要的領導崗位。

  這段感人的愛情故事一直在我們家族裡廣為傳頌。記得我八九歲時問過大人們,姨父為什麼要和姨母結婚?我一個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說:還不是我們家玨的風韻迷死人。

  我大驚失色。我駁斥說:他們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為共產主義奮鬥的共同目標。

  五姨婆說:你知道還問什麼?小孩子懂什麼?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無論我找不找得到他們相愛的理由,總歸他們是愛情的典範。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鬧。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個孩子和一棟兩層樓小洋房。房前屋後帶了一個令我們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園。

  一般我們都午休。午飯後有一段午睡的安謐時光。這天突然從樓上傳來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許!決不!

  在他們的寢室裡,一張電報紙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親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喪。姨父說不行。

  姨父說:誰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劃清了界限,斷絕了關係,你等於沒有父親了。

  姨母說:我有父親!人都有父親!我是人!

  姨父說:是人也要分個階級。你是哪個階級的人?

  姨母說:哪個階級的人都有父親。為人之子都要盡為於之道。為了你,他生前我沒有孝敬他,現在他去世了,你還不讓我們父女見一面嗎?

  姨父說:混帳!為了我?

  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為你,我會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訴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這棟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面無人色。她舔著乾枯的嘴唇說不出話。她抱著自己的肩瑟瑟發抖。

  姨母撲過去抓起了電報,將電報撕成一條一條。

  姨母說:好!好!今天你終於說真話了!我斷送了你的錦繡前程,我欠了你這輩子的債。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讓我父親死不瞑目吧。你得從此記住,你欠下我一筆債了。我們兩清了!

  姨母將電報碎片擲到姨父臉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罵道:臭婆娘!

  姨母毫無畏懼,挺身立著,說:你這狼心狗肺的雜種!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個夏天。從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樓下住,再也沒有上樓。

  姨父姨母的這一架對我來說是一次歷史性的震撼。

  當然,他們後來和好了。帶著四個孩子長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頂下。姨母雖然住在樓下,後來卻也懷過孕做過人工流產。

  姨母風韻永存。文化大革命時她穿一身女兵軍裝,腰間紮一道武裝帶,英姿颯爽。現在她一頭白髮,戴著金邊老花鏡,大紅綢布襯衣裡頭掛一串珍珠項鍊,騎一輛乳白色女式小跑車,所經之處,回頭率甚高。

  文革時,姨父積極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門事件,姨父站在黨中央一邊,姨母熱情朗誦天安門詩抄。

  他們夫妻倆一輩子沒統一觀點。但也沒有離婚。姨母曾提過!姨父不同意。又是五姨婆說:遷那樣的女人,哪個男人到手了會放掉?她是個尤物啊!

  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機會和姨母深入談話,她對自己的感情生活閉口不談。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煩,我的選擇遭到我們全家的反對。我在苦惱中尋求姨母的支持。我認為她可能比較開明。

  姨母卻對我說了那麼一段話。

  記得是在秋未的花園裡,我和姨母整理著葡萄架。黃葉像蝴蝶一樣在我們身邊飛舞。滿目皆是老乾枯藤的褐色。

  姨母說:我也不同意你的觀點。到談婚論嫁這一步,就必須冷靜地看看對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須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溫和,要會體貼人,要有良心。人材也應該有十分。在以上條件具備的情況下,再看你們兩人是否相處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

  我紅著臉說:那麼愛情呢?

  姨母說:傻孩子,我們不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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