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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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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康偉業在辦公室接到了林珠的電話。林珠在電話裡戚然一笑,說:「偉業,也許我還是先離開一段時間的好,你說呢?」 一聽這話,康偉業便叫了一聲「林珠!」他發現自己的喉頭在哽咽,就把電話從耳邊移開了。等他克制住自己,再去聽電話,電話裡已經是一片忙音。仿佛馬蹄踏踏,落花紛紛。他知道林珠去意已定。 分手的結局就這麼橫空地出現了。林珠臨行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她要請康偉業吃一頓公開的飯。康偉業自然是不能不答應的,這頓飯縱然是刀山火海他也得上。 這天林珠一身素黑,只翻了一副白襯衣的領子在外面,戴著一副寬邊變色眼鏡,指甲換了朱紅的顏色,紅得與鮮血一般,這淒豔的顏色十指點點,飄忽移動在林珠的素裝上,令康偉業觸目驚心,印象深刻無比。林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林珠開車,她幽怨他說她在武漢的馬路上還沒有開過車呢。一路上,林珠不主動說話。康偉業為了打破沉悶,不住地聊著從車窗看到的情形:霸道的公汽,可恨的騎車人,滑稽的廣告用語。林珠也附和一句兩句。他們聊的都是一些浮在社會生活表面上的泡沫,都是與他們內心深處無關的東西。林珠把康偉業帶到了漢口的五洲大酒店。從進入大廳的時候起,林珠就輕輕地挽住了康偉業的手臂。他們緩緩地從容安然地來到了頂樓的旋轉餐廳。餐桌上是林珠久違了的上了漿的潔白桌布,久違了的鍍銀餐具,林珠像老友重逢那樣熟撚地摸了摸它們。四位穿著黑色禮服的提琴手在演奏絃樂四重奏,是古典得快要成為時髦了的莫紮特:快板,慢板和小步舞曲。林珠是聽得出來莫紮特的,她在北京經常聽。康偉業就聽不出來了,他只聽見了音樂的聲音,看見夜的城市在音樂聲中緩慢地旋轉,他記住了他們分手這一天的底色和基調。 林珠取下了眼鏡,看見他們桌上是一支不大新鮮的紅玫瑰。林珠用手指把它拈起來向餐廳領班示意了一下。領班顛顛地過來,抱歉地換了一支新鮮的,卻是黃玫瑰。康偉業不願意引人注目,說:「黃的就黃的吧。」林珠點了點頭。菜是自助式的。康偉業再一次地要了王朝幹紅葡萄酒。林珠阻攔了他。 林珠說:「我請客。我想請你喝好一些的酒。可以嗎?」 康偉業故意製造輕鬆氣氛,說:「那太好了。我早就想宰你一刀的。」 林珠笑笑。要了一瓶法國進口的原裝紅葡萄酒。醉棗色的酒倒進了高腳玻璃杯裡頭,兩人碰了碰杯,什麼都不說,只是專注地品酒。林珠問:「味道如何?」 康偉業說:「的確不一樣,沒有衝口的酒精味,有的是葡萄的清香。」 林珠說:「這就對了。好東西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學會欣賞和享受好東西的唯一途徑就是親口嘗一嘗。」林珠話裡有話,此時的康偉業只有聽在耳裡,酸在心裡而已。他能夠說什麼?誰不想要好東西?想要就可以要嗎?大街邊擦皮鞋拉三輪的人難道不喜歡喝幾百塊錢一瓶的法國紅葡萄酒?世界哪裡有那麼簡單。康偉業不說這些話,他起身去拿菜,一道一道菜地看,一點一點地挑選,讓時間沖淡一切。 吃著吃著,康偉業林珠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下來,望著對方的眼睛。康偉業趕緊搶著說:「好吃嗎?」 林珠說:「很好吃。」 康偉業說:「那就好。」 林珠問:「你覺得呢?」 康偉業說:「只要你覺得很好吃我就覺得很好吃。」 林珠說:「偉業。」 康偉業說:「林珠。」他們的手在餐桌上相遇,互相捏了捏。康偉業說:「我也許在問傻話:你還會回來嗎?」 林珠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你問得不傻。」 康偉業說:「一到北京就給我來個電話,」 林珠說:「這是自然的。」 他們這一頓飯一直吃到餐廳曲終人散。最後他們桌子上的蠟燭也火微如豆了。服務小姐過來問要不要再點一支蠟燭。康偉業與林珠幾乎同時說:不要了。話一出口,兩人又趕緊收住,互相看了一眼,眼裡都是那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神情。 林珠一走,如黃鶴飛去,音訊杳無。其實這也是康偉業想像得到的結果。這倒是林珠的做派,後來有消息說林珠去了澳大利亞,也有消息說林珠去了美國。總之她大約是離開中國了。一時間康偉業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說難過吧?也不無如釋重負之感;說不難過吧?畢竟傷筋動骨地愛了一場,好夢破於旦夕之間,也是人生一大恨事。說不想念林珠是不可能的;說想念到某一步,情癡到某一步,那也不是;林珠臨走之前,幹淨利落地把湖夢的房子賣了,她理所當然地把五十萬塊錢揣進了她自己的口袋。這舉動多少有些冷了康偉業的心。儘管林珠徵求他意見的時候,他挺著胸脯說:「隨便你了,我已經把它送給你了。」康偉業不這樣說能夠怎樣說?他的確是把這套房子送給林珠了。當然如果林珠慷慨義氣,堅決不要他的這筆錢,那康偉業就會絕對地五體投地地佩服這個女人,並將永遠永遠愛她。不過雖說康偉業有點心冷,還是難免將來會萌發找尋林珠的念頭,他認為一個男人的一生,得遇這麼一個女子也是極不容易的。 我操!對於這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康偉業也只有這麼來一句了。 林珠走後,康偉業消沉了一段時間或者說休整了一段時間。本來,康偉業是想躲起來的。可是康偉業往哪兒躲?他的生意要照樣地做,場面上事情要照樣地應酬,人又生得幾分儀錶,又與老婆長期分居,他想躲別人不讓他躲,朋友都很關心他,不斷請他吃飯喝酒跳舞打牌,於是就有如蝗的靚女直往他懷裡撲,不由他不沾女人。再說康偉業從來就不是某一種具有特殊意志的人,他比較大眾化,年紀又有四十多歲了,體會到什麼叫做人生苦短了,快樂的機會抓到一次是一次,他相信自己不會亂抓,起碼的分寸還是有的。所以時間不長,康偉業很快又找了一個女人,名字叫做時雨蓬。準確的說,時雨蓬還是一個女孩子,因為她才滿二十歲。時雨蓬順風順雨地出現,康偉業也就順水推舟地接受了她,過程沒有那麼曲折,交道也打得順暢,康偉業經歷過了複雜微妙的男女關係,他的身心疲憊之極。他不想再複雜了。 康偉業這一次與女人的關係非常地簡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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