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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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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偉業被段莉娜罵得心頭直冒火,他本來想提醒段莉娜是她自己做過分了。但他再往深處一想,便不能與段莉娜計較了。就事論事段莉娜的確有錯,但是從宏觀上看,段莉娜是對的。正如毛主席所說的:落後就要挨打。人類的發展史就是一部生物進化史:強者生存,物竟天擇。不過,康偉業又有什麼錯呢?康偉業捫心自問,他覺得自己沒有錯。無論是工作上還是在家庭裡,他都盡力而為了。 他們家形勢的根本轉變是從康偉業下海經商開始的。促使康偉業下決心的因素有多種。其中比較主要的一種就是他們的家庭現狀。康偉業想,與其這樣不死不活,倒不如背水一戰。他康偉業就是不相信自己是一個平庸的人。萬一失敗,從高樓上往下一跳就行了。反正就一個孩子,幾家抬著養,不會讓她吃什麼苦頭。段莉娜是早就在琢磨國家經濟體制改革的事情。眼看著熟悉的人經商發財,有時候也不免與康偉業嘀咕幾句。不過這一次段莉娜不敢輕舉妄動,在段莉娜這樣的人的觀念裡,商總是不如仕的。何況康偉業去經商就得丟掉鐵飯碗,生老病死都將不再有單位和組織操辦,誰能保證自己將來不出個意外呢,這種決定畢竟大重大了,段莉娜輕易不去慫恿康偉業。 這次是康偉業自己下的決心。他出差北京,在王府飯店碰到了賀漢儒。賀漢儒是段莉娜的中學同學,是康偉業的小學同學和知青戰友。曾一度他們好得恨不能割頭換頸。知青招工的時候,因為賀漢儒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他被分配到了街道辦事處的小作坊。賀漢儒在街辦工廠只呆了幾個月,就投奔在新疆的一個親戚去了。賀漢儒揮淚去新疆,康偉業還替他餞過行,湊過路費。這次在王府見到的賀漢儒,康偉業根本認不出來了。賀漢儒的大背頭梳得溜光,襯衣雪白,西裝筆挺,一身香氣,提著手提電話。他請康偉業喝晚茶,鋪張了一大桌子的粵式小碟和小籠,說:「你們中國人現在最時興吃粵菜了。」他說:「康偉業你別把眼睛瞪那麼大,現在我是馬紹爾群島公民了。」 康偉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萬萬想不到社會變化是如此巨大,賀漢儒居然成了外國人。他身為馬紹爾公民,為美國一家公司做中國代辦。名片上寫著總經理,基本年薪二十萬美金。口氣大得無邊無際,說:「我已經替你們中國做了好幾座大型水電站了。」 康偉業說:「賀漢儒,去你媽的!」 他們兩人揍了對方一拳,發出了由衷的大笑。 賀漢儒為康偉業在王府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他們好好地敘了一番;日並認真地展望了未來。康偉業決定接受賀漢儒的建議,為賀漢儒的美國總公司在武漢開一家中南地區分公司。康偉業把自己果敢的決定叫做抓住機遇,改革開放。 在康偉業離職的那天,夫婦倆靠在床頭坐了一夜。康偉業已經箭在弦上,顯得格外豪邁和義無反顧。他把孩子的教養以及一些家務瑣事都一一拜託給段莉娜,話說商場如戰場,恐怕日後很難兼顧家庭這一頭了。段莉娜這些年來屢遭挫折,已不得康偉業能夠振興家道。她也明白,其實就康偉業本人來說,在機關就這麼混下去,提級也是有希望的,一輩子既舒適又安穩。現在康偉業揮刀斬斷自己的後路,也是深懂她的苦心所在。段莉娜豈有不動情的道理?段莉娜自然地垂了眉順了眼嗓音溫和,是一副前所未有的賢惠態度。她連連點頭,再三說家裡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康的妮也大了,不費事了,兩家的老人又都疼她,我只管她的學習就行了。 段莉娜還半夜三更地給北京的賀漢儒掛了長途電話,對賀漢儒說:「我把偉業就交給你了。你坑誰也不能坑他啊!你是知道我家老爹的脾氣的,你坑了他女婿,他不拿槍斃了你。」段莉娜又母親哄孩子一般鼓勵康偉業:「你放手幹吧,憑你的聰明才智,憑你工作這麼多年的社會關係和我們兩家的社會關係,還做不過那些沒有文化沒有關係的個體戶?萬一將來實在不行,也不要擔心,我總是國家幹部。一個家庭有一個吃皇糧的就不怕了。你說是不是?」 康偉業說:「是,你的話總是非常有道理。」這次康偉業說的是真心話。段莉娜感動了他。他與她手執了手,掏心掏肺地絮絮叨叨他說話,正如相依的唇齒。未了,段莉娜指著康偉業的心說:「康偉業呀康偉業,如果你將來真的發了,千萬不許搞女人。如果搞了,我就與你同歸於盡。」 康偉業說:「你這是什麼話?簡直是侮辱人!當我是小流氓?十年的夫妻你還不瞭解我?」 段莉娜說:「那你發個誓。」 康偉業說:「我發誓,如果我生活作風不正派,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段莉娜捂住了康偉業的嘴,兩人都覺得自己可笑。這麼的,夫妻倆就好了。天亮以後,康偉業如久困深山的大鵬,展翅飛向了廣闊無垠的高深莫測的藍天。他那輛每日裡騎到機關去上班的自行車多年來第一次閒置在樓道的角落裡,灰塵滿面,不規則的光線將它分割變形,像一副超現實主義的油畫,被擱在了往事裡。 從此,過去的一切都成為了過去。康偉業革命性的舉動為自己的人生開創了一個嶄新的局面。機關工作方式遠離了,家務瑣事遠離了,段莉娜遠離了。他們這個家裡出去了一個受窩囊氣的丈夫,源源不斷流回來的是金錢。 段莉娜的口袋裡開始充實和暖和起來。他們家裝了分體空調,買了全自動洗衣機,小電視換了大電視,舊冰箱換了新冰箱。段莉娜吃肉不再受氣,只要有錢,你指哪裡人家給你割哪裡。吃藥也不再受氣,進口的好藥醫院不給開,大街上的醫藥商店裡品種齊全得很。在他們這個家庭小康化的過程中,段莉娜對康偉業的某些變化也有不大適應的地方。比如說康偉業的髮型,以前一直很普通,每個月花五角錢在居委會辦的剃頭鋪裡剪短就行了,現在是在上海美容美髮廳做髮型,使用男用香水和定型髮膠;以前康偉業的穿著是最隨便的,段莉娜買什麼他穿什麼,現在西裝是西裝,休閒裝是休閒裝,服裝的牌子是一定要講究的,段莉娜無法再給他買衣服了,多少年來,康偉業對人介紹段莉娜都是說:這是我愛人。後來他這麼介紹:這是我太太。段莉娜非常討厭「太太小姐」這種稱呼,搞得像舊社會,一股腐朽氣息。她抗議說:「我是中共黨員,政工幹部,別叫我什麼太太!不好意思說愛人了,就稱呼段莉娜同志。同志這種稱呼多好。」現在康偉業就不說太太了,但是他也不稱呼段莉娜同志。就康偉業的變化,段莉娜專門地諮詢過他們社科院的有關研究人員。大家都認識康偉業,大家告訴段莉娜,康偉業的變化是十分自然和正常的。一個商人如果還是因襲機關幹部的生活和消費習慣,那他反而不正常了。段莉娜想了想,再看一看外面的社會情況,也就把她的不適應強忍了下來。一個人,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段莉娜的這點理智還是有的。好在康偉業做得並不太過分。比如他聘用女秘書也有幾年了,但是與她們一點私人瓜葛也沒有。康偉業到底是康偉業,他的出身他的教養他們這一代人所受的毛澤東思想的教育,那還是一般商人望塵莫及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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