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來來往往 >  上一頁    下一頁


  正如康偉業先前所料的,段莉娜非常愛護他們的小家庭。她能夠將大到家用電器小到蔬菜水果的許多物質,理直氣壯地源源不斷地從她父母家撥拉過來。使別人有的東西他們也有,使他們的小家庭較好地保持著在親朋好友面前的自尊,生活基本也可以算是豐衣足食的了。當然,家庭的領導權也就掌握在了段莉娜的手裡。康偉業不計較這個。他才懶得操心柴米油鹽那些俗事呢。倒是康偉業的父母越來越反感段莉娜的霸道,指責兒子一點骨氣都沒有。康偉業要麼根本不睬他們,要麼就是這句話:「你們知道什麼?」

  就是沒有人能夠知道別人的家庭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能夠看見的全是表面的東西。由表及裡的分析方法對家庭不適用,邏輯推理也不適用,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也不管用。家庭是一個封閉式的獨立單位,是一團歷史與社會的衍生物,是一場男女兩性之間的戰爭遊戲,是夏天的雨,是朦朧的詩,是一盆粘稠的漿糊。一切只有當事人,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康偉業成天洗碗拖地的,他有沒有怨言?他有的。一般男人誰都不會樂意做這些婆婆媽媽的永無休止的家庭瑣事。但是康偉業把怨言放在心裡,從來不對人說。他無法訴說。只要他一開口抱怨,其對象必然就是段莉娜。可是段莉娜不是不願意做,是身體不好,做不了。段莉娜也不是完全不做,她也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部分事情。康偉業的抱怨無處著落,只能自己消化。誰讓他是男人呢?好在康偉業經常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男人,他以此勉勵自己:好男兒死都不怕,還怕一點破家務事?

  其實真正打擊康偉業的是一種無形的力量。這就是段莉娜身上具備的高瞻遠矚的政治敏感性,以及對康偉業恨鐵不成鋼的埋怨和鄙視。一九八0年,他們結婚才一周年。段莉娜從他們家帶回一份文件,是鄧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的講話,題目是《党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她閱讀得十分認真和細緻,蹲廁所都在用紅藍鉛筆劃重點。之後危言聳聽地宣佈:「看來我老爹就要完蛋了。老的將全部下臺,年輕的有學歷的將會提上去一大批。偉業,從現在起你一定要注意給自己創造條件,做一些突出的政績,給領導一個深刻的印象。」

  康偉業開玩笑說:「問題有那麼嚴重嗎?我有那麼好的機會嗎?天上要掉下餡餅了嗎?」

  段莉娜緊皺眉頭批評他:「你看你這個人,一點政治嗅覺都沒有,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康偉業說:「得了。我認為你的預言非常正確。」康偉業真正的意思是嘲笑她的預言非常可笑。

  不幸的是後來發生的事實證實了段莉娜的正確和康偉業的可笑。在一九八二年召開的黨的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產生了一個中央顧問委員會,裡頭全是老同志,鄧小平任主任。由於鄧小平身先士卒,大批的老幹部無話可說。幹部領導職務的終生制被廢除。接下來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裁軍。武漢軍區取消番號,被合併到廣州軍區。段莉娜的年邁的老爹徹底沒戲了。

  由於康偉業不積極表現自己,由年輕幹部組成的第三梯隊又篩選掉了康偉業。心情很不好的段莉娜與康偉業算帳了:「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還不覺得問題嚴重嗎?」

  康偉業當然理屈詞窮。段莉娜窮追猛打,嚴厲地指責康偉業政治上的遲鈍和糊塗,警告他要幡然猛醒,及時採取補救措施,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虎落平陽被犬欺,鳳凰落毛不如雞。

  康偉業被數落得實在忍受不了了。他反抗說:「你固然有道理,但是也不要得理不饒人。社會上平頭百姓多得很,人家怎麼在生活?好歹我還是個科長嘛。」

  段莉娜冷笑說:「這是你又不聽我的話了。你省省吧:現在往上是到了年齡就退休。往下是已經提起來了一大批年輕幹部,你三十大幾的人了,還是一個科級,有屁用!你不信風凰落毛不如雞,那就等著瞧。」

  更不幸的是,事實再一次地證明了段莉娜的英明和康偉業的愚蠢。原來幹部的級別不僅僅意味著你官越大就要越多地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操心,它同時還意味著你生活待遇的上升。段莉娜的老爹在位的時候,出門有小車,吃肉有小灶食堂,看電影和戲有送票,生病有最好的醫療設備和藥品;電話有幾部,可以由總機轉接,可以直撥,任親朋好友在天涯海角,一個電話猶如在眼前。就連換煤氣罐也是勤務兵的事情,找小保姆也由部隊代勞,用軍車將她們從鄉下拉來,送到醫院去作健康檢查,過年過節也是軍車送來送去。等等。有形的待遇無形的待遇是數不清楚的。這麼說吧,段莉娜從小長大,就沒有覺得衣食住行是個需得自己操心的問題。人與人之間,只有段莉娜他們給別人白眼,沒有別人敢給他們白眼的。滿世界亂轉都碰不到一個「不」字。康偉業與段莉娜成家後,對於段莉娜帶來的方便毫無知覺地就享受了,習慣了,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在享受很多特權。後來就不一樣了,隨著日子的一天一天過下來,康偉業發現他們抽屜裡的常用藥品供給不上了,段莉娜不再從家裡帶新鮮瘦肉回來了,康的妮過生日生病什麼的,她姥爺也不再派小車接送她了,康偉業開始為段莉娜家換煤氣罐,電影票戲票之類的越來越少,後來就完全沒有了。段莉娜的父母變得非常敏感,謹慎和自覺,一副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樣子,小車儘量不坐,電話儘量少用,終日他說一些憤世嫉俗的風涼話。康偉業一家三口回去得也就少多了。

  康偉業段莉娜不得不經常地去擠公共汽車,去醫院看病要排隊花錢,還受氣。去菜場買肉也受氣,你不要肥肉他偏要給你肥肉,你不買就拉倒。請小保姆也是自己的事情了,請一個不合適,請第二個有肝炎,請第三個,偷吃偷喝偷小東西。錢少一點,過年的禮物少一點,就不肯再幹了。面對所有這一切,康偉業也生氣也惱火,而段莉娜簡直就受不了了。她幾乎出門辦事就要與人吵架。有一次去醫院看病,要醫生給她開香港齊天壽的蜜煉川貝批粑膏,醫生理都懶得理睬她,開了一包甘草片。段莉娜將一包甘草片劈頭蓋臉地摜到了醫生臉上。醫院保衛科把段莉娜「請」到辦公室,非讓她寫檢討不可,段莉娜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把辦公室的幾塊玻璃板全砸了,保衛科氣得不得了,一定要把段莉娜送到派出所去。後來康偉業不得不去求市里有關領導幫個忙,領導親自出面說情,段莉娜才得以順利回家。不過,最難聽的話她都聽到了,醫院的人對去接她的康偉業說:這是看領導的面子啦,不然的話,就把她當精神病上電療了。說:看你體體面面一副幹部的樣子,怎麼找一個大街上的潑婦?說:穿沒有一個穿相,長沒有一個長相,是個菜農吧?這種老婆要不得!

  段莉娜回家就鑽進了被子裡,關上房門,三天三夜沒有出來。康偉業再見到的段莉娜是鼻青臉腫,憔悴不堪,仇恨滿腔與誰都不共戴天的樣子。康偉業試圖勸勸她,剛一開口她就火山噴發了,把一切的一切都歸罪於康偉業的平庸。段莉娜說:「如果你早聽我的話,把你的機智用在刀刃上,如今哪怕只是一個處長,人家也不至於敢這麼糟踐我。沒有用的東西!就會花自己家裡的錢賠那些狗雜種的玻璃板。你只管不理睬他們,看他們敢把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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