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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海天提起立雪的裙子,端詳了一下,嚓拉扯成兩片,扔在地上,唾了一口。立雪從床上彈起來,眼睛睜得老大。海天點了煙,抽得吧吧響,在房間裡來回走動,走到床前,用兩個指頭摳住立雪的腮,搬過來正對住他的臉,居高臨下,說:「你果真是天真到家了,居然一五一十自動坦白,你叫我吃驚不小呢。」

  立雪猛然擺頭,甩掉了海天的手。她的頭髮亂了,蓬鬆著好大一堆。在這一堆散亂的烏髮中,臉頰青白,眼睛裡漸漸浮起了紅絲。海天說:「你和你那情夫,酒氣熏天,膀子撞膀子招搖過市,穿著這條破裙子,這一幕永刻在我心裡了。我為你為我感到羞恥!如果不是因為城城,我會不要你的。記住,是你兒子保住了你。從此,你給我本本份份地過日子,否則,我就向你單位全盤托出來。嗯?」

  原來海天跟蹤了她,這陰險毒辣的人!立雪直挺挺往床上倒去,拉過被子,從頭自腳蓋住了自己。幾股鹹的、腥的味道沖入喉嚨,她似乎躺在血淚之中了。看起來天真便是她的過錯,她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接一個的上當,他們全都深謀遠慮,做個陷阱,直等她掉進去,反過來再譴責她。她懂了。

  燈熄了,海天掀了被子撲過來。「不要動我!」丈夫這個意味著許多權利的世界在立雪的意識中頃刻瓦解了,她在深深的屈辱中憤怒起來,以前所未有的英勇頑強保衛著自己。

  19

  次日是星期天。和往常一樣,海天的姐妹三人全都帶著丈夫孩子回娘家團聚。過去一慣是立雪上街買菜,下廚做飯。海天則一直頗以為自豪,如今他極不情願失去這份自豪。

  早晨起床之前,海天一邊穿衣服,一邊請求立雪還是一如既往,並且保證要陪她一塊去買菜,一塊下廚做飯。立雪再也不願意做個天真的女人了。她躺著,也不動怒,也不煩惱,只說她睡眠不好,頭疼,渾身酸軟,還想休息,海天搬出了城城,讓城城叫立雪起床。立雪起床,收拾了自己,吃過了早點,又一頭埋進了沙發裡,給兒子一本接一本地講小人書,直到兒子不願意繼續聽下去。姑子們陸續到齊了,屋子裡人叫馬嘶起來,顯然幾個姑子得知了立雪與她們的母親吵嘴的事,又看灶前冷火冷煙的,於是高聲粗氣指責哥哥無能,一個賽一個地施展出含沙射影的本領。立雪索性關上了房門,拉上了窗簾,閉目養神。

  鐘瑾來了,躡手躡腳靠近沙發,立雪忽地說:「病好了!」鐘瑾往後一跳,說:「你沒睡著?海天說你不舒服,怎麼我好了你又病了?」

  立雪讓了座,兩人問了一番身體。說到病,鐘瑾嘻嘻笑,說是心病,死了一回又活過來了。又說今天是她的生日,來請立雪吃飯的。立雪被刺得腮邊一辣,想想又不對頭,鐘瑾還什麼也不知道呢。兩人好一陣無語,對望了一會兒,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就說走吧。

  海天無奈,眼睜睜讓立雪被鐘瑾挽走了。

  春天明豔豔的陽光裡,立雪這才看清鐘瑾的模樣:鐘瑾的臉龐整整瘦了一圈,黃裡俏的皮膚變得灰灰的,枯枯的失掉了玉的光澤,嘴巴兩邊新添的皺紋酷似個括號,裡邊包含著半老少婦自暴自棄的詭笑。

  莫非?立雪不敢妄加猜測,問鐘瑾到底是什麼病,怎麼憔悴得這麼厲害。鐘瑾避而不答,反問立雪為何虛虛的胖了一層?抬頭紋為何又添了幾重?立雪歎息道:「我們老了。」

  「老了老了,關鍵就在這裡!」鐘瑾出其不意戳了一下立雪的胳肢窩,自己先就縱聲大笑起來,邊笑邊說:「我們老了,我們是天生的一對苦難姐妹。」

  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她倆投來好奇的目光,立雪心裡咯噔了一下,懷疑鐘瑾是否精神上出了毛病,再一看,鐘瑾把她帶到了一條街上,這條街與她家方向相背。立雪立刻挽緊了鐘瑾的臂膀,說:「我餓了,快去你家吧。」

  鐘瑾說她買一點小東西就回去。又說你出事了吧,趙如嶽的事吧,海天也知道了吧?立雪發現鐘瑾的神態裡的確有瘋子的狡黠和精明,便答:「是的,你都猜對了,回去我給你講講。」

  「不用,這種事自古至今千篇一律。」鐘瑾突然站住了,拍拍立雪的手,說:「認真些看——」

  不遠處是家華麗的餐廳。餐廳門口喜氣洋洋。鐘瑾正說話,鞭炮響了,炸得餐廳門口硝煙一團,孩子們樂得亂竄。煙散了,一對新人穿得花紅柳綠,笑盈盈在臺階上迎接賓客。鐘瑾沉沉捏住立雪的手,聲音啞啞地說:「看那新郎,挺帥不是?我倒要過去問問他,幹嘛裝著沒看見我?」

  嚇得立雪一把抱住鐘瑾的腰,心想她病得不輕,口裡說:「人家結婚呢,你出什麼洋相?」

  鐘瑾連連跺腳,恨聲說:「好立雪,今兒你怎麼遲鈍到這種地步!」又換了冷而緩的語氣說:「他結婚了!多帥!穿著我為他挑選的毛料。」

  立雪一下子悟了:這位新郎是鐘瑾愛得要命的情人,的確,很帥。新娘在一堆粉紅色的綢紗之中,有一副青春正濃的嬌娃的臉。

  鐘瑾嘴唇紫了,手心額角冒出了冷汗。立雪攔了一輛出租車。她抱著鐘瑾,替她擦汗,心裡陣陣泛起苦澀酸楚。

  這夜,暴風雨到黎明才停住。長江裡的大沙灘沉沒了。浩浩一江水似乎從來沒有過波折沒有過幻想地流著,和過去的年年歲歲別無二致。立雪蒼老了許多,也穩沉了許多,大沙灘的那一段羅曼蒂克之夢就同大沙灘本身一樣出現的奇妙、突兀、短暫,也許就永遠沉沒了。然而,女人喜歡想入非非,喜歡富有情趣的毛病在立雪一下子還改不了,當廣播電臺在廣播中介紹說,那片大沙灘可能就是鸚鵡洲時,她忽然又想起了一句古詩:「芳草萎妻鸚鵡洲……」但很快她又沉浸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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