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錦繡沙灘 >  上一頁    下一頁


  趙如嶽說:「她就是我妻子。」

  立雪輕輕「啊」了一聲。如果說她從前對趙如嶽多少有些戒備之心的話,這一「啊」聲中,戒備化作輕煙了。梅子,年輕,漂亮,一口柔柔的普通話,風度派頭十全十美,那真正是少有的女人,有了這樣的妻子,趙如嶽還會看得起誰呢?立雪隨和多了。

  趙如嶽說:「我,我說不出是多麼愛她,非常非常!但她總是忙。幾年來,連生孩子的工夫都沒有。忙錄音、忙學外語、忙交際、忙練口型、練表情、忙修改髮型;她再忙也應該生個孩子呀,我要求的不過是身旁有妻,膝下有子,享受點天倫之樂。有一天,她終於鄭重地對我說:『我天生就不是個賢妻良母的料,你就別再苛求我了。』就是這樣的,她每時每刻忙她自己的去了。」

  梅子,何其溫柔的形象呀。立雪不敢相信梅子是個如鋼似鐵的女人。她安慰趙如嶽,告訴他:女人需要耐心、體貼來感化。趙如嶽說:「你錯了,男人才是需要柔情的,女人卻不儘然。」趙如嶽說他陪梅子看電影、逛商店、閒聊、散步,可梅子終歸一句話:別老把我拴在褲腰帶上,我不是賢妻良母的料。趙如嶽說:「我徹底絕望了。我每天傍晚來這兒散步,是因為這沙灘和我同樣寂寞、孤苦和短命。」

  「別咒自己!」立雪說。她的喉頭壅塞了。抬眼望夜色中的森森沙灘,森森江水,有說不出的惆悵。這是個陰差陽錯的世界。海天偏偏不是趙如嶽這樣的人,她又偏偏愛海天;趙如岳偏偏愛梅子。她有深厚的母愛,不僅對兒子,也喜歡施于丈夫,就像方才對趙如嶽一樣;可海天偏偏又固執地做父親,包括對她。原來夫妻並不單純是夫妻,女人是樂於既做妻子又做母親也做小女孩的,而男人又何嘗不是需要既做丈夫又做父親也做小男孩,可是又為何偏偏不能和諧地搭配呢?立雪感到風吹透了她的衣裳,徹骨的冷使她克制不住寒顫。趙如嶽脫下風衣披在立雪身上,立雪說:「不……」

  趙如嶽說:「你冷,臉蒼白得和雪人一樣。」他為立雪拉上了風衣帽子,俯視著她的臉,說:「第一次在這兒遇上你,我就懂了你心中的孤獨和煩惱。今天我知道你哭了,我真想替你擦擦淚,可我知道我不能……我敬重你。你知道嗎?你有一種聖潔的神韻。我想我是可以做你的好朋友的,可以嗎?」

  立雪未說話,淚水就成串滾出來,她扭過身去,點了點頭。

  9

  在食堂吃了午飯,鐘瑾拉立雪到草坪上曬太陽。這是修在研究所中央的一片綠草坪,草坪四周種著瓜葉菊,正是含苞欲放的時候。草坪裡散散落落放了幾條長椅,每天椅上都有午休的同事。立雪靠在長椅上,兩隻胳膊在椅背上一字攤開,面朝陽光,半合眼簾,哼著「鴿子啊在藍天上翱翔——」

  鐘瑾在立雪身邊,同樣也放鬆了手腳,頭卻使勁偏著,乜斜著眼瞅著立雪。

  她們議論了一陣子所裡的事。對於立雪主持這個試驗項目,所裡許多人不服氣,說所領導用中專生不用大學生是沒有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立雪倒比鐘瑾坦然一些,說完了也就算了。鐘瑾潑刺刺罵了一回還不解恨,立雪倒自在哼起歌來。鐘瑾以為立雪與海天談過了,解決一些矛盾,所以高興。立雪卻說:「沒有談。人家認為天天見面的兩口子幹嘛還要談心什麼的。」

  「每個丈夫都這麼蠢!」鐘瑾啐了一口,說:「你自我調節的功能還真強啊!」

  立雪依然面色怡然,笑道:「你不也是嗎?……」

  「蒼天有眼!快樂是我自己生出來的嗎?不,是我那口子給的?更不!是愛情!沒有愛的女人哪有樂呵呵的。」

  立雪睜大眼睛,轉過頭:「鐘瑾?」

  鐘瑾合上眼睛,安詳得做一個甜蜜的夢似的,用夢囈的聲音說:「……我有一個——愛人。」

  「什麼?」

  「還不懂嗎?如果說是情人呢。」

  立雪的背挺直了,探索著鐘瑾的臉,說:「我的天,別開玩笑!」

  鐘瑾撩開眼簾,撲哧一笑,說:「真的!」

  立雪說:「真的?」

  鐘瑾將手擋在眼睛上,不笑了,分外認真地說:「你吃驚不小呢。因為你瞭解我不是一個風流女人,怎麼就有了風流韻事?你的觀點錯了,和我從前一樣的傻:封建。你要知道他是怎樣地愛我就好了。作為一個女人,我從他那裡感到了自己的價值和榮耀。海天能為你死嗎?」

  有一次立雪問海天我死了你怎麼辦?海天說我決不再娶,和兒子過活。不待立雪回答,鐘瑾又說:「不能,對嗎?可他能為我死。三年來,追求他的姑娘成群結隊,他一概不理睬。熱烈而又無望地守候著我,我可愛的單身漢!」

  鐘瑾拿下手,滿眼是淚,滿臉是喜悅和感激:「我還有什麼不快活的?」

  立雪眼裡出現了一個新鐘瑾。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鐘瑾,看著看著,天空融合了進來,春日的藍天有一朵朵厚實的白雲,鐘瑾火紅的呢西裝仿佛是一朵紅雲,天空海一般闊,這些雲將飄到哪裡去?

  「你怎麼不離婚?」

  「為了我的女兒。」

  「他也願意?」

  「對,他只得犧牲自己。」

  立雪把定了鐘瑾,說:「我佩服你的勇敢,但不贊成你的方式,一個男人足夠了。」

  「那首先他得是個男人!」

  「你不能和他交個朋友嗎?精神上的。」

  鐘瑾一串譏諷的笑,道:「我說立雪,你還是十六歲的中學生麼?就連現在的中學生也都不像你這麼單純幼稚自欺欺人——」

  「胡說!」立雪漲紅了臉,說:「我看你是墮落了,難道男女之間就不存在友誼?就不能交朋友?」

  鐘瑾尖刻地說:「但願趙如嶽對你只有這種美好的友情。」

  立雪的臉刷地轉成青白:「當然是這樣!我的眼睛還不至於瞎到這種程度。」

  鐘瑾讓步了,握住立雪的手,請立雪為她保守秘密。立雪也轉怒為笑,答應了鐘瑾的要求。她們相互祝對方如願以償。後來,她們談到了梅子,鐘瑾稱她為「做作的事業型女人」,立雪認為很恰當。在梅子的身上,她們觀點一致:梅子枉為女人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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