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


  小瓦再次擁抱了我,而我,則羞愧地擁抱了他。在這一刻,豆芽菜懂得了為自己以前的許多行為感到羞愧。也就是在這一刻,豆芽菜像拔節的麥子一樣聽見了自己成長的聲音,吱吱吱的,這隱秘的聲音來自於她的腦袋、心靈、指尖和乳房,這些部位清晰地明顯地急促地充盈著,豆芽菜簡直傻呆了,她被一種神奇的力量強烈地震懾了,她看見了自己的裸體,所有的曲線都在擺動和豐滿著,簡直如少婦一般。豆芽菜輕輕脫離了他的

  友好而純潔的擁抱,坐回椅子裡,抱著腦袋,不能夠自已地傻笑。

  小瓦仿佛知道一切,他對豆芽菜說:「我真為你高興。」

  豆芽菜窘迫地慌忙點頭,她實在太害臊了。

  小瓦將豆芽菜帶到了灶膛前,他們一塊兒坐下,相依相偎地面對火光。他們開始小聲朗讀一些文章中他們喜歡的段落,藉以面對這一段時間他們各自的遭遇中難以言說的痛苦和不敢深談的隔膜。

  雪在外面的世界下著,屋裡溫暖如春。兩個人的春天,真好!

  最後,小瓦、我、還有馬想福的狗,都盡情喝了一通鮮嫩的豆腐腦。小瓦打豆腐的技術的確了不得,一板板的豆腐是那麼白嫩那麼爽滑,豆腐腦是那麼香甜那麼可口。一個人把事情做得這麼漂亮,真是讓人為他感到驕傲。

  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雪花依然飛舞,籠統的天地間呈現出一片蒼茫的暗銀色,這蒼茫的暗銀色

  啊,叫人如何不遼闊!小瓦還是讓我穿上了他的軍大衣,用自行車送我回馬襠知青隊。我抱著馬想福的狗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騎術高超的小瓦,在有雪的路上也只得歪歪扭扭地前行,一路上受盡了我的嘲笑。走到半路,豆芽菜想吃水果一樣脆生生涼冰冰的紅皮蘿蔔,小瓦便與她志同道合地去雞腸大隊的菜地裡偷了十幾個。馬想福的狗作為內奸,成功地迷惑了雞腸大隊的看園狗,使我們的偷竊格外順利,我的狗狗寶貝!

  這一個夜晚,豆芽菜過得開心極了。她多日來的陰霾情緒以及她十八年來的乖戾之氣竟然被一掃而光。

  以前,豆芽菜也曾數次到小瓦的豆腐房玩耍和聊天,也曾多次地喝甜豆漿和鮮嫩的豆腐腦,也曾無數次地翻閱小瓦的書籍——那簡直是最日常的動作了。可是,打從經歷了冬瓜事件及至與關山的交往,這個雪天的豆腐房之夜,對於豆芽菜,便有了空前的嶄新意義。意義的發現來得更早一些多好啊,那樣的話,豆芽菜就不會遭受這麼多的磨難了。可是,不遭受磨難怎麼能夠發現意義呢?正如沒有受傷怎麼知道疼痛呢?

  好幾天過去了,雪下得更大了,地凍三尺了,所有的人都貓在屋裡烤火了,大地空曠得似乎所有事物都蕩然無存,都得等待來年春天的發萌。可是,豆腐房之夜的情形,卻在豆芽菜的心頭和眼前揮之不去,怎麼也揮之不去,佈滿了豆芽菜的白天和黑夜,以致於豆芽菜開始失眠了。在一個個無法入睡的夜晚,豆芽菜總是回到了豆腐房,不由自主地一再地重溫那過去的分分秒秒。淩晨時分,總有一陣恍惚的睡意向豆芽菜襲來,豆芽菜

  墜入的夢境竟然是小瓦的懷抱。豆芽菜在小瓦的懷抱裡伸手找人,常常因為摸不到小瓦而從薄夢中嚇醒,醒來時分,豆芽菜的心口還在疼痛,摸摸臉龐,早已是冷淚滿巾。

  豆芽菜你這是怎麼哪!

  大白天,我坐在宿舍的門檻上,久久地看雪。我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想念著那把為我而設置的椅子,想念那支為我點亮的蠟燭,想念那只潔淨的瓷碗,想念魯迅先生那強烈的激情和刻薄拗口的語句,想念那雪野之中熱氣騰騰的屋子。那夜在時間的長河裡已經過去,我也已經離開那夜的一切,可是我捨不得那紅光閃爍的大灶膛:捨不得小瓦那種坦然的自覺的給予豆芽菜的關愛,好像豆芽菜就是他自己的手或者是胳膊;我捨不得與小瓦在一起說什麼都投契、說什麼都有趣、說什麼都有呼應的那種感覺;我捨不得在小瓦的懷抱裡我吱吱生長的身體;我捨不得被時間無情帶走的那個夜晚;我捨不得把最美好的一刻變成回憶!時間,我恨你!豆芽菜,我也恨你!豆芽菜從前你真是不懂事啊,你忽略和揮霍了生活當中多少珍貴的東西啊!

  我就這麼望著大雪覆蓋的田野,獨自久坐。幾天之後的某一刻,我的腦門突然一亮:豆芽菜其實是在與小瓦戀愛!豆芽菜和小瓦相愛了!豆芽菜的愛情來臨了!這就是愛情!一定是的!這就是!

  回頭想想,其實豆芽菜和小瓦初次見面就註定了他們的緣分。從初次見面的騎自行車,到一年多以後豆腐房的夜晚,豆芽菜和小瓦一直相愛著!要不然,他們之間怎麼會發生那麼自然的擁抱呢?擁抱對於中國人,絕對不僅僅是一個禮節動作,它絕對是愛的表達和愛的結果,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末期的擁抱,那是不可能在沒有感覺的男女之間發生的。豆芽菜和小瓦的擁抱之所以發生得像陽光和空氣一般自然和健康,那只能說是他們早已相愛。

  我站了起來。我決定馬上動身,去見小瓦,去我夢中的豆腐房。我火急火燎地梳頭,洗臉,換裝,鄭重地打扮。我收拾挎包,收拾手絹,收拾髮卡和日記本。我的香風妖氛在馬襠知青隊回旋地刮來刮去,惹得大家都躲在窗戶後面觀望。老王再三用眼神給冬瓜發出指示,冬瓜只好來到我的宿舍門口,說:「如果你要出遠門,就應該事先請假。」

  豆芽菜說:「我不出遠門,我只是回到我的生命中。」

  冬瓜追問道:「這話怎麼講?」

  豆芽菜輕蔑地說:「怎麼講你們也不懂。」

  冬瓜說:「那給你打曠工了。」

  豆芽菜說:「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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