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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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天空,這才發現是真的下雪了。小瓦主動找到我,首先開口與我說話,我的心就軟了。我想起了小瓦可憐的妹妹,那個笑眯眯的女孩子,什麼事情能夠使她忍心拋棄自己的生命呢?難道她真的就這麼消失了嗎?我難過得胸口發堵,我強忍著哽噎,低聲咕嚕說:「是下雪了。」 小瓦把他的軍大衣披在我身上,說:「穿上吧,特意給你送來的。我發現下雪了,心想豆芽菜再兇惡,也不能讓她凍成冰棍啊。」 我忍不住笑起來,眼淚卻奪眶而出,我說:「討厭。」 小瓦說:「好吧我討厭。」 我說:「我說自己討厭啊!小瓦,我難過死了。」 小瓦說:「我知道。豆豆心裡的事情我都知道。」 小瓦替我穿大衣,我還以為我只是在穿大衣,卻不料自己已經偎進了小瓦的懷抱,小瓦用他的雙臂輕輕地環繞著我。 小瓦說:「豆豆,我來晚了,對不起啊!」 豆芽菜哪裡經受得起小瓦的道歉呢,哇地一聲就哭開了。豆芽菜這個野丫頭,人家道高一尺,她就要魔高一丈,人家若敬她三分,她就要還人一尺。她噦噦嗦嗦地說起話來,她說:小瓦是我對不起你!小瓦我太不是人了!小瓦你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還責怪你,你狠狠揍我一頓吧!小瓦你給我看看你的手,會不會留下終生的疤痕?要不你也劃我一刀吧。小瓦啊小瓦,其實我不會殺你的!我是嚇唬他們的,他們太欺負人了!小瓦我要衝紅糖水給你喝,給你補補血!小瓦你不要不理我,現在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了! 豆芽菜這一頓好哭,果然是如泣如訴,感天動地。小瓦將豆芽菜摟在懷裡,不住地安慰她,一把一把地替她擦鼻涕和眼淚。雪越下越大了,風也越刮越緊了,小瓦說豆豆啊,咱們也別太高尚了,這麼冷的天氣,還在野地裡使勁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咱們怎麼變得有一點像冬瓜他們了呀。 小瓦又把豆芽菜逗笑了。於是,他們帶著馬想福的狗,來到了小瓦的豆腐房。豆腐房裡大鍋、大灶、大水缸、大木桶,熱氣騰騰,豆香撲鼻。火在灶膛裡蓋著,撥開面上一層灰,加一隻稻草把子,火苗忽地就躥起來了。豆腐房在農村是很富裕的地方,有著成垛的劈柴。小瓦往灶膛裡架了幾根粗大的劈柴,鍋裡的豆漿立刻就沸騰了。原來小瓦早就為豆芽菜準備好了一切:豆腐房多了一隻靠背椅子,椅子旁邊支了一張簡易的小木桌, 小木桌上反扣著一隻搪瓷茶缸,茶缸上點亮了一支蠟燭,這是知青們創造並盛行的蠟燭燭臺,小木桌上還有一隻半導體收音機,鍋裡是熱豆漿,乾淨瓷碗裡面已經放好了白砂糖。豆芽菜坐在椅子裡,接過小瓦替她舀的一碗熱豆漿,喝了一口,不禁想起了關山貪婪地喝雞蛋湯的樣子,忽然又是淚眼婆娑了。 小瓦又逗豆芽菜,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鐵姑娘以及母夜叉豆豆同志,怎麼變得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 這一次我笑不出來了。小瓦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為什麼笑不出來。我是不會告訴小瓦原因的,因為我不是為了雞蛋湯。豆芽菜會計較雞蛋湯,笑話! 在小瓦的豆腐房,我呆到了深夜。小瓦打豆腐,我幫忙。我們前嫌盡釋,但是並不深談。他妹妹自殺的話題,我與關山是否上床的話題,我們都是淺談輒止,生怕觸痛對方。小瓦不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就聽收音機。收音機不好聽的時候,我就翻翻小瓦的書。小瓦有好幾本魯迅的書,還有在城市裡被禁止和燒毀的《封神榜》之類的小說,還有不少被撕掉了封皮的雜誌。這是一個奇怪的夜晚。 奇怪的是,我是那麼隨意地翻開魯迅的散文的,隨意得與以前的翻閱沒有什麼兩樣,可是,翻著翻著,怎麼就覺得有味道起來,不知不覺地,也就翻得很投入很細緻了。待我發現小瓦吃驚地看著我,我的臉都紅了,我覺得自己有一點猴子戴帽假充人的嫌疑。因為我以前一直都不好好看書的,除了情節特別好看的小說之外,一般的書總是勾不起我的興趣。 我紅著臉解釋說:「我真的發現我喜歡書中的某些句子,因為我覺得它們非常能夠表達我的感情。」 小瓦說:「我相信你是真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真的。可是你突然喜歡的是魯迅的雜文啊,我不理解的是,豆豆怎麼突然就變得這麼深刻了呢?」 我打了小瓦一巴掌,說:「少嘲笑我好不好?魯迅深刻並不等於喜歡讀他的文章的人也深刻。」 小瓦鼓掌道:「哎呀說得太好了!豆豆,你真的令我刮目相看啊。你說的話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啊!從哪裡學來的?」 豆芽菜敏感地以為小瓦暗指她是跟著關山學來的。豆芽菜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豆芽菜跟著關山什麼也沒有學到!豆芽菜嚴肅地對小瓦說:「請你不要以為我是一個稀裡糊塗的人!還請你不要以為什麼人都有學問!光是從這一年多的知青生活當中,傻豆豆就學到了很多真理。」 小瓦說:「豆豆真是亞克西!」 小瓦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裡的活計,胸前還掛著豆腐師傅那種厚帆布的長圍裙,坐到了豆芽菜身邊,刮目相看地與豆芽菜說話。豆芽菜捧著書,忍不住給小瓦朗誦起來:「當我沉默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小瓦說:「好!」 豆芽菜繼續朗誦道:「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小瓦說:「豆豆真是豆豆,膽大包天,竟敢擅自把文章中間的句子換到最後。」 是的,我是膽大包天,我喜歡小瓦和他的豆腐房就是因為我在這裡可以膽大包天。這裡沒有告密者,沒有文化大革命,我不會因為擅自串連了魯迅的文章而受到嚴厲批判和處罰。我就是喜歡最後這一句,我最懂得這一句,我就是要用它結尾,我認為結尾是一個高潮。我實在喜歡閱讀這種句子時候獲得的某種感覺,某種很知心很解氣的感覺。 小瓦脫口而出地讚賞道:「好!說得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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