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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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夥傳頌的老三屆精英人物阿骨,端坐在主席臺上,俯視著新知青,劍眉緊鎖,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大約正在為全人類的命運操心。他的個子比豆芽菜想像的要矮小,但是面容比照片上的要老成。阿骨有密集的青色胡茬,青春痘已經結疤,醬色的疤斑寫在他堅強的顴骨上,酷似句號,清晰地表示著他少年階段的完成與 人生的成熟。而應屆畢業的許多男生,青春痘鮮紅腫脹,慘不忍睹,只有阿骨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就是在這一瞬間,我明白了自己為什麼要徑直地走到主席臺前面來,我明白了阿骨從此便從傳奇裡面走進了我的生活。 我向毛主席保證,阿骨一定會從成千上萬的新知青當中注意到我的。我早就預感到今天是我生命中非同尋常的日子。今天必須發生新的情況,好讓我苦悶的內心蕩漾起生活的激情。嶄新的生活總得要有嶄新的希望嶄新的情節和嶄新的挑戰啊!原來阿骨就是那嶄新的希望嶄新的情節和嶄新的挑戰,因為他是那麼深不可測,高不可攀,頭頂環繞著一層層金色的光圈。 冬瓜奮力撥開人群,從後面擠了上來。她一邊排擠他人一邊高聲叫喚:「豆豆!豆豆!豆豆!」開會的電鈴剛剛響過,興奮的新知青們正在勉強地肅靜,冬瓜急切的呼喚使我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豆芽菜,可真是一個狡黠的女孩啊!她居然一點都不急於歸隊,而是充分利用著她的同學冬瓜。豆芽菜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膽地爬上了第一排的椅子,作出循聲尋找冬瓜的樣子,展示了她與眾不同的奇裝異服和超凡脫俗的青春光彩。豆芽菜像 白毛女迎著曙光走出山洞那樣,作出引頸遙望狀,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明媚的臉蛋霞光璀璨。她的衣服有腰翹,褲子有考板風味,髮型獨特華貴,一枚耀眼的妃紅色髮卡強烈地刺激著人們灰濛濛的眼睛。豆芽菜知道就在這麼一刻,她攫取了周圍所有的注意力,千萬道訝異的目光照亮了她的特立獨行的身姿。於是豆芽菜抓住這關鍵的時刻,把臉轉向了主席臺,直接面對關山。豆芽菜的目光與阿骨的目光正好相接,阿骨的目光不再是方才那深沉的目光,而是波瀾驟起,電閃雷鳴,一股新鮮的熾熱的暖流湧出了豆豆的心窩。這時候,冬瓜抓住了豆芽菜的褲管,她氣喘吁吁地說:「豆豆,我在這裡!我們班在那裡!」 「哦。」豆芽菜假裝恍然大悟。 豆芽菜向黑壓壓的到會者們回眸一笑。豆芽菜絕對地震驚了她的同胞,那擁擠在大禮堂的幾千名灰頭土腦的高中畢業生們發出了潮湧一般的驚歎聲。 今天這個日子,可不是要說有多麼美好就有多麼美好嗎? 這一天豆芽菜將終生難忘! 亞克西!豆芽菜過上了幸福的知青生活。 一到農村,我就不由自主地操上了一口知青語言。我與我們時代的流行語言之間沒有一點障礙,我甚至都不用學習,只要融入知青生活,我就會說某一種語言了,就跟新生兒出了娘胎就會哇哇大哭一樣。 知青語言是我們自己特有的語言,暗語一樣驚心動魄。憑著這種語言,我們走到哪裡都能找到自己的同志。知青之間不用認識,三言兩語之後,誰都會倒出自己米缸裡所有的大米,為大家燒火做飯。這樣的飯,哪怕沒有菜,拌一點醬油就很好吃。知青做的飯,全都亞克西。知青款待知青,就像強盜款待強盜,那個大方豪爽是沒有話說的,那種共產主義精神是全世界第一清爽的。貧下中農背地裡說我們知青語言是黑話,我們不計較。我們非但不計較,我們還暗自得意。因為黑話不是一般人敢說的,我們敢於說黑話,就證明我們不是一般的人。我們不與一般人一般見識。 其實「亞克西」來自於紅話,一個參觀了大寨大隊的新疆大叔在回家的路上載歌載舞,唱道:「我參觀大寨回家鄉哎,說不完的高興話兒心裡藏哎,沒見過這麼樣的好地方,怎麼能讓人不歌唱哎!亞克西亞克西!亞克西亞克西!大寨真是亞克西!」大寨大隊紅透了全中國,庫爾班大叔的這首歌也流行得不得了。在這首歌裡,知青一眼就相中了「亞克西」這個詞。我們感覺「亞克西」比平淡如水的大白話「好」字要有意思得多。況且它還洋裡洋氣的,說話可以像外國人那樣聳肩。知青們喜歡豐滿複雜曲折迂回的詞語,喜歡擁有時代氣息且只有自己的同志才能領會的詞語。貧下中農全都說大白話,實在很土,我們不喜歡。我們建立了自己的語言體系。 我們穿考板褲,梳飛機頭,管貧下中農叫土克西,管衣服叫葉子,管臉蛋叫麥子,管漂亮叫清爽,管色情的漂亮叫姐,我們用詞很講究的。如果我們放棄什麼,我們就說巴紮嘿,如果表示厭惡的感情,就說拉糞,說拉糞的時候一般都有相應的動作,那就是把大拇指按在鼻翼上,另外四根手指拚命扇動。我們管鈔票叫麻腦殼,管屁股叫磨盤,管偷錢包叫殺皮子。我們詞典裡的詞語層出不窮,全都意趣盎然,引得許多貧下中農的子女,尤其是回鄉青年和復員軍人們十分羡慕,經常背著他們的父母,躲在陰暗的角落,哆哆嗦嗦地鸚鵡學舌。 我們這裡是紅星人民公社,也就是從前的黃龍駒公社。雖然文化大革命一來,黃龍駒被改成了紅星,當地貧下中農卻還是固執地一口一個黃龍駒,他們使「紅星」這種趨炎附勢的名字只是存在於正規場合和紅頭文件上。我一看這種狀況,就打心眼裡喜歡上了我們公社的貧下中農。我覺得他們真實而大膽,就像我在下放的那天對付我的媽媽。所以日子不長,我和附近的貧下中農都混熟了,他們說我沒有架子,我也覺得他們沒有架子。很逗,知青和貧下中農,都覺得對方是應該有架子的,結果都很喜歡對方沒有架子。 像豆芽菜這種知青,其本質就是頑童,黃龍駒貧下中農的本質就是農民伯伯,頑童與農民伯伯,根本上是水乳交融的。與貧下中農精神上的默契給了我極大的踏實感,下放農村以後,我睡覺就不做惡夢了。整個廣闊天地,只是我們知青隊的帶隊幹部老王對我不怎麼樣,還有知青隊長冬瓜,她習慣性地把我當作落後同學看待。大隊派給我們的貧下中農隊長馬想福,卻與老王和冬瓜絕然不同,儘管馬想福隊長不怎麼與我說話,但是很樂意教我打草鞋。比起時時刻刻被束縛的城市生活,老王和冬瓜的臉色算得了什麼!幸福的豆芽菜,夜夜都是完整的酣睡,頓頓都可以吃上六兩米飯。瘦弱了十七年的豆芽菜,就跟發麵饃饃一樣,眼看著一天比一天豐滿。 我們黃龍駒公社,地理形狀酷似一頭巨大的牲畜,各大隊小隊的名稱,也都是用各種牲畜的部位命名。我們知青隊位於馬的胯襠,屬馬襠大隊,我們就叫做馬襠知青隊。馬想福隊長率領貧下中農用土坯子磚瓦和茅草,將我們知青隊修建在與他們的村莊隔河相望的廢窯旁。我們的宿舍前後,有幾棵粗壯的長滿了癩痢的老樹,樹梢上有褐色的陳年鳥巢,給人以地老天荒、歷史悠久的感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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