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  上一頁    下一頁


  豆芽菜的忍耐是有限的,豆芽菜幾乎一天都呆不下去了!高中畢業的那一天,豆芽菜第一個貼出了請戰書,請求毛主席和儘快地把她下放到農村那個廣闊天地裡去。豆芽菜不惜糟踐自己說:「我的世界觀充滿了腐朽的封建的資產階級的思想,我這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知識青年,只有立刻奔赴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才能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改造自己的世界觀,為解放全人類而奮鬥終身!」同時,豆芽菜還心懷叵測地狠批了孔子「父母在,不遠遊」的封建思想,巴望及早離開她的家庭。

  學校對於是豆芽菜而不是冬瓜第一個貼出請戰書感到非常驚訝,甚至對豆芽菜產生了一點好感。冬瓜很委屈,本來她是第一的。冬瓜的毛筆、墨汁和紅紙都準備好了,只待散會之後就動手揮灑豪言壯語。她沒有料到,豆芽菜的請戰書,早在前幾天就寫好了。對不起,冬瓜,不是豆芽菜一定要搶奪你的風頭,她不是那種假模假式一定要爭當先進的人,只是因為豆芽菜後院起火了,她實在是呆不下去了。

  我的父母,發現他們的同事們都在紛紛地想方設法鑽政策的空子,找各種藉口把子女留在身邊,就近參加工作,他們居然也開始蠢蠢欲動,天真地想讓我患上先天性心臟病,然後爭取分配在媽媽的單位上班。我的天啊,留在父母身邊,這不等於判了豆芽菜的無期徒刑嗎?我想我父母的蠢蠢欲動,大約是他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對毛主席的號召陽奉陰違,他們這麼做的時候,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一定把自己嚇壞了。可是我敢肯定,我被嚇壞的程度遠遠地超過了他們。

  我對父母的密謀斷然拒絕,說:「不!」

  豆芽菜寧死也絕對不願意假裝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豆芽菜志向遠大虛張聲勢地對父母大聲疾呼:「鳥不高飛,怎知藍天之闊?人不遠行,怎知世界之大?作為一個時代的青年,我堅決要聽毛主席的話!毛主席說知識青年下農村很有必要,那絕對就是很有必要的。你們想想,如果廣大家長都設法把子女留在城市,貪圖享受,我們祖國的未來真是不堪設想啊。」

  我可憐的父母,聽了我的話,點頭如搗蒜,簡直無地自容。他們的私心雜念剛一閃念,就被大義凜然的革命小將鬥爭掉了。可是他們的女兒豆芽菜剛滿十七歲,體質瘦弱,青春萌動,年少無知,獨自踏上社會,豈不是風暴雨狂的汪洋大海上的一隻小木船?女兒稚嫩的雙肩,怎能擔得起百斤重的糞桶,她正在發育的身體,哪裡能夠得到相應的營養?我無地自容的媽媽想著女兒的將來,不禁淚流滿面。

  豆芽菜怎麼勸慰他們才好呢?我可憐的父母,一心投入文化大革命,居然一點都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女兒已經在這場浩大而漫長的大革命中長大成人了。她雖然瘦弱得像一根豆芽菜,但絕對不是一個善茬子,她不讓別人吃虧和受苦就算不錯了。要知道,豆芽菜可是一個有閱歷的人。小學三年級,夜晚睡覺還偶爾尿床,豆芽菜就開始造反了。她曾經跟隨著紅衛兵哥哥姐姐們,沖到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們的家裡,趾高氣揚地抄家。她曾經端上長矛,把守大街的路口,隨便攔住行人,神氣活現地命令人家背誦毛主席語錄。她還把教室裡面的桌椅壘成碉堡,從碉堡裡面向老師扔掃把,勝利地將老師趕出了教室。

  到了初中,豆芽菜已經成為班級裡叛逆主流小頭目,她調皮搗蛋,往得寵的學生書包裡放死老鼠。高中時期,豆芽菜已經知道了考板褲起源於資本主義國家的工人階級,牛仔是勞動人民,牛仔們喜歡穿的褲子,是無產階級的褲子!是革命的褲子,是勞動的褲子!假如豆芽菜是她的媽媽,那她倒要看看,誰敢當街剪破她無產階級的褲管!據此,豆芽菜便瞧不起她愚昧無知孤陋寡聞的父母了,並且決定堅決熱愛考板褲。從此,豆芽菜便望穿秋水地期待著有權利決定自己穿什麼褲子的那一天。

  對於持續了多年的文化大革命運動,豆芽菜和她的一大幫好友早就疲乏和膩味了。大家沒完沒了地讀《紅旗》雜誌,沒完沒了地讀《人民日報》社論,沒完沒了地寫批判文章和大字報,批林批孔批周公,與那些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敵人和幾千年之前的老人作鬥爭。這種與假想敵的鬥爭實在空泛乏味,學生生活因此就變得很無聊了。高中的英語課曾經給豆芽菜帶來過新鮮感,她曾經覺得自己喜歡英語,可是整整三年的高中時問,英語老師最熱衷的就是讓全班學生起立,齊聲大喊:

  「Long life ChairmanMao!Along,long 1ife to Chairman Mao!(毛主席萬歲!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當然,豆芽菜和她的狐朋狗友們都很願意毛主席萬壽無疆,只是這麼上英語課實在是枯燥難當。但是誰都不敢給英語老師提意見,即便是豆芽菜也不敢,因為誰提了意見誰就有現行反革命的嫌疑,豆芽菜一夥早就學會了表面的逆來順受,暗中的倒行逆施。豆芽菜糾集一夥同學,逃課出去,打羽毛球,逛大街,騎自行車,偷吃農民菜地裡的紅薯,拉幫結派,惹是生非,與男同學瘋逗追跑,否則,讓她怎麼打發那一天一天的日子,消耗她過盛的青春精力呢?

  為了孝敬我的父母,我的中學時代好辛苦啊!我得在表面上順從和迎合他們,我得嚴密地隱瞞我所有的不良行為,即便我想要留住自己秀美的長髮,也必須千方百計地迂回前進,得花言巧語地蒙哄父母,說留長髮是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必要。為此,我就必須積極參加學校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並且長期忍受跑龍套的屈辱。在芭蕾舞劇《白毛女》中,學校領導讓我戴上瓜皮帽,穿上黑色燈籠褲,我就得扮演地主黃世仁的狗腿子,在舞臺

  上小丑似的蹦跳幾下,退場;喜兒的爹被黃世仁打死了,學校領導又讓我穿上貧窮村姑的服裝,梳根獨辮子,跑到臺上,埋沒在一大群鄉親中間,假裝抽泣幾下,然後,還是退場。

  有一次,喜兒的未婚夫大春在後臺羞澀地告訴我,說他其實特別想要我扮演喜兒。

  豆芽菜粗魯地對他說:「滾你媽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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