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霍亂之亂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們站的老大夫們一個個都語塞了,大惑不解地說:

  「是啊。可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聞達這麼對待他老婆。這兩口子在玩什麼把戲呢?」

  聞達突然地又出現在大廳裡,吼叫說:「你們還在這裡嘀咕什麼?女同志應該有意識地克服喜歡嘀咕的毛病。現在你們趕緊去做準備工作。下午三點開大會,我將宣佈封鎖疫點的決定以及佈置具體工作。」

  不說別的,光聽「封鎖」這個詞,我都覺得夠刺激的。我們將封鎖他們!

  我、秦靜、趙武裝根本就沒有趕回家去收拾衣物什麼的,我們就在附近的商店裡買了日常用品,然後湊在一起談心。

  趙武裝說:「八年了。我等了八年了。我們終於要像模像樣,真刀真槍地大幹一場了。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有效地控制霍亂的傳播,將它徹底消滅在臭塘乙村。然後我將寫出漂亮的流行病學調查報告,寄給世界衛生組織。然後,我將會被邀請參加世界衛生組織年會或者其他的專業學術會議。我將再申請去大學進修,將來——」趙武裝越說越出神,即興地勾畫起他一生的藍圖來。

  我說:「做你的好夢吧。」

  秦靜很不滿意我打斷趙武裝,她說:「你何以見得他是在做夢?」

  一覺醒來,我發現秦靜對趙武裝的態度已經公然改變。我說:「秦靜什麼時候站在趙大夫一邊了?這可是稀罕事。」

  秦靜惱羞成怒地狠狠掐了我一把。秦靜掐我的時候才發現聞達就站在我們的身後。秦靜的臉紅得發了紫。但是聞達對秦靜的害羞神態好像沒有什麼感覺。聞達只是對趙武裝的話有極大的興趣。他認真地插話了,說:「做夢也沒有什麼不好。其實人生就是一場夢。你不做這種夢就會做那種夢。與其隨波逐流,不如選擇一個自己的夢想。有時候一個人堅持做夢,夢想可以成真。」聞達臉上的線條柔和地舒展開來,說話極富人情味,好像很願意參與我們的談心。

  我們三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情,都希望他能夠敞開心扉說下去。我謙恭地引誘道:「夢想可以成真嗎?您有體會嗎?」

  聞達說:「當然。我就是這樣的。我年輕的時候遇上一次鼠疫,現在又遇上了一次霍亂。我一直在研究許多種傳染病,我相信將來還會有奇跡發生的。」

  至少我們三個人相信現在有一樁奇跡正在發生。我們從來不知道聞達曾經遭遇過鼠疫疫情。聞達個人的故事,在我們站裡永遠存在於傳說之中。他的眼睛永遠嚴厲而冰冷,游離在他自己軀殼之外,更游離在大眾的世俗生活之外。誰都不可能與他談心。在這個時刻,聞達卻主動地談起了他的往事。這是夏日寧靜而情懶的午後,我們四個人坐在防疫站後面的葡萄架下面。透過鐵柵欄,看得見一輛設備齊全的白色新防疫車泊在那兒。這車是我們昨天晚上夢想的,此刻就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它像一個實現了的神話為我們營造著非凡的氣氛。

  秦靜用她從來沒有過的敬重對聞達說:「聞主任,我從課本上只知道我國消滅了鼠疫。您能夠給講詳細一點嗎?」

  聞達說:「那是一九五二年,在黑龍江的甘南縣突然發生大量的肺炎病人。但是傳播之迅猛,死亡率之高震驚了衛生部和政務院。那時候我可能比你們現在還年輕一點,在印度尼西亞學的就是衛生防疫,回國就直接插班到大學衛生系學習。消息傳來,我立刻報名去了疫區,一去我就發現那是鼠疫,非常典型的鼠疫。我提出了對疫區實行緊急處理的流行病防治方案,劃出了半徑為十公里的警戒圈,在警戒圈裡再劃大隔離圈,大隔離圈內再劃小隔離圈,一層層地進行檢疫和預防接種。我們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後來我光榮地被特邀出席了世界衛生組織的年會。」

  我說:「聽說您當年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還穿著乳白色的皮鞋?」

  聞達呵呵笑了。他說:「談不上風度翩翩吧。不過的確是非常神氣,我的妻子就是那個時候看上我的。」

  聞達居然還談到了他的妻子。這使我們禁不住去瞟他的皮鞋。我正在轉動腦筋想把話題進一步引向深入,趙武裝阻攔了我。秦靜說:「後來呢?聞主任。」

  聞達說:「後來就是今天了,我又抓住霍亂了。我一定會戰勝它的。你們相信嗎?」

  我們說:「相信。」

  我說:「聞主任,後來您和您妻子的故事呢?」

  聞達一下子就變了臉,說:「你呀,怎麼像一個家庭婦女,喜歡打聽這樣的一些事情。這樣下去沒有出息的。」

  聞達的話說重就重,我一下子被砸得愣在了那兒。秦靜說:「聞主任,有一個問題您可以回答我嗎?為什麼我們的教科書上一提鼠疫霍亂天花就說消滅了?」

  聞達對趙武裝說:「秦靜不錯。她愛學習。你要好好對待她。」

  聞達突兀地來了這麼一句使秦靜吃驚得大眼圓睜,秦靜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趙武裝非常意外,傻笑著不住地點頭。聞達卻又沒有把話接著說下去,他還是只對疫情有興趣,他說:「說消滅了也沒有什麼不對。上次的鼠疫,我們就是把它消滅了。這次的霍亂,我們也一定能夠把它消滅,對於消滅,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管什麼課本什麼書,它說消滅了,我們可以理解成這一次消滅了。這一次不是永遠。要記住,微生物與我們同在這個生活空間,它們無孔不入,它們的繁殖,變異是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的。一旦為它們提供了外因,立刻就會造成發病。說消滅不重要,怎麼理解消滅很重要。我們流行病醫生應該有自己的理解。懂嗎?」

  秦靜說:「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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