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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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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天是我和秦靜值夜班。因為在那天晚上的八點二十七分,我們接到了霍亂的疫情報告。因此,那平常的,不鹹不淡的,被我經過一個就遺忘一個的日子,終於有一個被我深深地留在了記憶之中。包括那天的我自己:黑皮膚,胖臉蛋,小眼睛,模樣長得很不怎麼樣,極愛搶白別人,喜歡出一點小風頭,見識淺薄自己卻渾然不覺,年紀輕輕就已經膩味了流行病醫生的職業,但不知道幹什麼工作更有意思。 6 霍亂來了,在一個天氣惡劣的夜晚,在它的蹤影在中國消失了幾十年之後。我們對它的一點認識僅限於知道它的厲害和可怕,教科書的這一章節是嘩嘩翻過去的。我和秦靜傻了眼。洪大夫在電話裡大聲叫道:「喂,聽清楚了吧?喂,喂。」 我說:「聽清楚了。」 洪大夫說:「喂,我們該怎麼辦?」 我說:「洪大夫你是老大夫了,你說怎麼辦?」 洪大夫說:「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霍亂。我只聽說過以前日本人在東北發現了一個霍亂病人,就燒掉整個村子和全村的人。我是腸道門診的醫生,沒有學過流行病。我只知道烈性傳染病必須在收到化驗單後立即電話通知你們,我是三分鐘之前見到化驗單的,我當時就打了電話,現在還在打電話,我有記錄。問題是現在怎麼辦?我還有沒有責任做什麼?」 我說:「洪大夫,你等等,別掛電話。肯定會有你的事情,在你們轄區發生霍亂了,這還了得。」 秦靜在我和洪大夫對話的時候已經跑去拿來了我們大學的流行病學課本。課本長期在秦靜隨身背著的書包裡,她的好學及時地解救了我們。秦靜把課本翻到霍亂這一章,舉在我的鼻子底下,我們倆急急地瀏覽,高頻率地擺動著頭。本章開篇不久就有一句非常含混卻又武斷的話:解放後本病在我國已被消滅。秦靜氣憤地說:「消滅的時間,地點,和處理方法都沒有寫,太不科學了,簡直是混帳!」 我悲憤地說:「對,混帳!」 書上既然認定我國已經消滅了霍亂,後面的論述就明顯地就事論事,流行和傳播的情況全是別國的。什麼印度、巴基斯但、埃及、尼泊爾、阿富汗、西太平洋至南亞次大陸的許多國家和地區。我完全暈乎了。洪大夫還在電話裡聲嘶力竭地呼叫:「喂,喂,說話,說話。」 秦靜咬了咬牙,接過了電話。她說:「洪大夫,請冷靜一點。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將疫情卡和糞樣送到我們站裡來。我們化驗室的設備比較專業,首先我們得確定到底是不是霍亂弧菌,別把別的什麼菌和霍亂弧菌搞混淆了,大家虛驚一場。」 秦靜的表現使我對她刮目相看,她平時不說話,關鍵時刻居然說得這麼流暢這麼冷靜。秦靜的行為給了我極大的啟發,我也靈機一動,有了一點主見,對洪大夫說:「還有一點,病人現在在哪裡?他有什麼樣的症狀?現在我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先把傳染源,也就是那個病人給隔離起來。」 秦靜激動地說:「對對,我差點忘了,隔離是最重要的,千萬要阻斷他對其他人群的傳染!所有的烈性傳染病都是要首先隔離傳染源,這點是絕對必要的!」 洪大夫慌亂了,說:「糟了!糞樣培養是現在才出的結果,病人前天看完病就回家了。我得趕快查看疫情卡,一找到確切的地址我就告訴你們。現在我先掛電話了,你們守著電話,千萬不要離開啊。」 我和秦靜同時說:「好!好!」 掛上電話的一瞬間值班室安靜極了,我和秦靜這才發現外面依然是大雨滂沱,電閃雷鳴,我們兩人都在顫抖。我們是那麼地興奮和害怕。不知道剛才對洪大夫說了一些什麼?說得對還是不對?我們眼睛賊亮,互相望著,嘴唇翕動著卻再也無法說出話來。冰箱裡有汽水。我去拿了兩瓶,但怎麼也記不起開瓶器在什麼地方。秦靜也使勁搖頭表示不知道。我們都在緊張地掙扎著要從一個夢魘中突圍出來。緊急中,我莽撞地在辦公桌邊沿磕掉了汽水瓶的蓋子,隨著嘭嘭兩記爆響,辦公桌被磕缺了一塊。我說:「討厭!」一旦說出了話,我頓時就清醒了。我把汽水遞給了秦靜。 咕咕地喝了幾口冰涼的汽水,秦靜也恢復了常態。我們的眼睛不再火一般地賊亮。秦靜說:「看來是發生霍亂了。」 我說:「可能是。」 秦靜說:「真不敢叫人相信。」 我說:「是啊,但是就是發生了。」 我們可以比較鎮靜地研究問題了。我們決定把值班室的這部電話留給洪大夫,以及一切有可能打進來的疫情報告,秦靜留守這部電話。我到離我們站距離最近的供應室去,用他們的電話報告我們的站領導。 這一次我沒有敲供應室的窗口,而是毫不客氣地直接猛扣他們科室的房門。小謝一開門,看見是我,臉色突變。我用十分強硬的口氣對她說:「發生烈性傳染病了,我得用你們的電話緊急報告有關領導。你要刁難,後果自負。」 小謝被我的氣勢壓倒了。她半信半疑地揣摩著我的神情,但她讓我進去了。 我接連打通了我們站張書記和祈站長家裡的電話,向他們報告了霍亂的疫情。他們都是大吃一驚,都說馬上趕到站裡來,並且都問聞達知道不知道。我提醒他們說聞達主任不夠安裝電話的級別,沒有辦法通知他。張書記口氣很大地說:「你趕快去醫院的車庫帶車,把聞主任立刻接到站裡來。」 我說:「張書記,我們在醫院連儲槽都換不到,還要得到救護車?」 張書記說:「我這就直接給院長打電話,他們不敢不出車的。霍亂來了,疫情如火情。你只管去帶車。」 我剛剛回到防疫站,與秦靜簡潔地交流了一下情況,醫院裡的救護車已經嗚嗚地主動開到了我們的大門口,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步蹬上了車,讓司機直奔聞達家。 聞達正在家裡拖地板。聽著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他的愁眉苦臉漸漸地雲開日出。他對他的妻子說:「你聽到了吧?霍亂!書記派救護車來接我了!」 他的妻子訕訕地無話。聞達扔開拖把,用命令的口氣讓他的妻子給他收拾兩件換洗衣服。 他妻子說:「住單位不回來了,有這麼嚴重?」 聞達說:「霍亂為什麼又叫二號病?它是威脅人類生命的第二號烈性傳染病。問題還在於,他們沒有誰瞭解霍亂,只有我,我一直在研究它,明白嗎?」 當著我的面,他的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聽他吹,行了,快去吧。」 看了聞達妻子遷就聞達的態度,我開始懷疑在頂樓上扔皮鞋的傳說。我想日後我一定要找個機會直接問問聞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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