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霍亂之亂 >  上一頁    下一頁


  聞達根本不理睬我,兀自氣咻咻地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我要扣你的工資!」

  一聽要扣工資,我跳起來,在聞達的耳朵旁邊大聲說:「聞,主,任,剛才不是疫情電話,是我在給外科打電話。供應室撒謊說外科來了車禍,藉口不給我們換儲槽。我剛才沒有換到儲槽!」

  聞達半晌才說:「哦,是這麼回事嗎?」

  秦靜從病房回來了,已經靜靜地在聞達後面站了好一會兒,這時才開口說話。秦靜說:「聞主任,我們總是換不到儲槽,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聽到聲音,聞達猛地轉過了身體。面對我們的抱怨,他顯得有些尷尬,他軟弱無力地信心不足地說:「我向站領導反映過多次了,我個人還找院長談過。院長表態說一定會全力以赴支持我們的防疫事業。」

  我說:「拉倒吧!我們連儲槽都換不到,我們連最基本的敷料和棉球都不能得到供應,誰在支持我們?」

  聞達說:「年輕人,你不能這麼看問題,我們事業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醫療系讀幾年?最多四年,可我們衛生系卻要讀五年乃至六年。臨床醫生懂的我們都懂,臨床醫生不懂的,我們也懂。他們是什麼?是操作工,看病開藥看病開藥,照本宣科,醫院裡都是活的進去,死的出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我們是什麼?我們是研究人員。我們防患於未然。我們不給人們帶來任何痛苦而是保護人們免受疾病的侵害。我請你們想想,孰輕孰重,這不是一目了然嗎?」

  秦靜隱秘地冷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說:「那好。您給我們去換一次儲槽吧。」我把空儲槽盒塞進了聞達的懷裡。

  冰涼的金屬儲槽盒在聞達的懷裡仿佛變得滾燙,他的手哆嗦著,驚慌地四處尋找放下它的地方。我將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請求說:「您就去這一次好不好?順便把我們工作的重要性對小謝講一講,」

  趙武裝穿著旱冰鞋驚鴻一瞥地經過聞達身邊,把聞達懷裡的儲槽盒接過去了。聞達恢復了常態。以少有的溫和語氣批評趙武裝說:「你怎麼滑冰滑到站裡來了?」

  趙武裝仗著自己救駕有功,厚顏無恥地說:「站裡的水磨石地面比較光滑嘛。」

  我說:「聞主任,您不去供應室為我們伸張正義了?」

  聞達說:「你不要得理不饒人好不好?第一,我下班了;第二,我是主任,我不管這些具體的小事;第三,我的哲學是千萬不要與小人一般見識。供應室的一個沒有文化的小丫頭,我怎麼能夠去與她計較。趙大夫去把這件事情處理一下。趙大夫比你們資歷深,有經驗得多。他會處理好的。」

  趙武裝說:「聞主任看人一向非常準確。」

  聞達說:「比較準確,比較而已。」

  聞達一邊說著一邊就退走了,我們目送他走到自行車棚。聞達騎上他那破舊的自行車,搖晃不定地穿過花壇,繞行在一群神氣活現、穿著體面的醫生之中,對比非常強烈。

  秦靜閃現出來,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我說:「難怪人家說:遠看是一個要飯的,近看是一個燒炭的,一問才知道是防疫站的。」

  秦靜說:「說得好!」

  秦靜的態度對趙武裝打擊很大。他臉頰上的斜拉肌跳動了一下,我裝作沒有看見。趙武裝吃過晚飯又來到單位,明顯是沖秦靜來的。秦靜在前幾天無意中說了一句「滑旱冰倒是很有意思的」,今天趙武裝就把旱冰滑到單位裡來了。秦靜也一定是意識到了趙武裝對她的殷勤,她在故意打擊趙武裝。可我的自卑感是結結實實的。我原來以為我得到了一份特別理想特別崇高的的工作呢。我一點情緒沒有,對趙武裝和秦靜說:「你們在這兒吧,我去整理疫情卡。」

  秦靜趕緊跟著我。說:「我也去。」

  趙武裝說:「這樣吧這樣吧,你們趕緊去弄完疫情卡。我給你們設法換來儲槽。然後我教你們滑旱冰。聞主任呢,就是這樣一個老同志,不修邊幅,不拘小節,不太善於社會交際,你們千萬不要瞧不起他。人家絕對有學問,絕對有志氣,在中國的衛生界是有名的權威。我們在公眾面前一定要抬舉他,維護他的威信。在私下裡,捉弄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我建議我們得要有一點分寸。搞得他狼狽不堪,我們看著又觸景生情,為自己的職業感到悲哀。其實那只是他的個人性格而已。儘管他學歷最高,資歷最深,擔任著我們的主任,但是他並不能代表我們的事業形象。你們看我,在流行病室抗戰八年了,入了黨,有若干論文在衛生雜誌上發表,生龍活虎,氣字軒昂,很好嘛。」

  我譏諷地說:「秦靜聽清楚了吧?」

  秦靜橫瞥我一眼,轉過身去,看都不看趙武裝。趙武裝訕笑著,厚著臉皮按他自己說的計劃去供應室換儲槽。

  趙武裝果然很快就換來了儲槽。為了解氣,我立刻就鉗出兩塊敷料去洗我的茶杯。趙武裝重又穿上旱冰鞋,在秦靜的身邊滑動,邀請她學習滑冰。秦靜端坐著,看病毒方面的書,是一副完全無動於衷的樣子。我洗罷茶杯,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值班室的電話旁邊聽磁帶。當時流行歌曲在中國剛剛登陸,我對張明敏的《我的中國心》、《外婆的澎湖灣》,程琳小姑娘的《酒幹倘賣無》等歌曲迷戀得一塌糊塗。我從窗戶裡看見趙武裝像一隻碩大的蜻蜒在我們大辦公室的辦公桌之間飛來飛去,圍繞的圓心始終是秦靜。而秦靜始終沒有答理趙武裝。最後趙武裝不慎撞進了小套間,秦靜趕緊沖過去,反鎖了小套間的門,然後收拾書本把自己關進了疫苗室。趙武裝在小套間裡面大聲捶門,叫喚秦靜。秦靜只當沒有聽見。黃昏深深,夜將降臨,一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我看要走暴了,就去把趙武裝從小套間裡放了出來。趙武裝說:「還是你的心地善良,我要教你滑冰。」

  我說:「去你的。走暴了,快回家吧。」

  趙武裝說:「走暴了我自然只好回家。但是我希望你轉告你的朋友,一個人不要太傲慢了,皎皎者易汙,嶢嶢者易折。」

  我說:「易汙就易汙,易折就易折,與你有什麼關係?」

  趙武裝說:「真不懂事。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趙武裝說罷,跨上他的自行車,躬著背,一頭沖進彌漫的風沙裡。

  大馬路上的汽車都大開車燈,紛紛地掀喇叭。閃電如遊蛇竄行在樓房的玻璃窗之間,雷聲冷不丁在耳邊爆響,碩大而稀疏的雨點砸在地面噗噗有聲,行人四下逃散,呼兒喊娘。密集的大雨從遠處忽隆隆黑壓壓地橫掃了過來。我在單位的大門口看著這壯觀的場面,把穿著涼鞋的腳伸到屋簷下接雨水。秦靜悄沒聲地來到我的身邊,躲在我的背後,把下巴頰擱在我的肩上。我們看雨一直看到電話鈴聲驟然響起。

  電話是第十九醫院腸道門診的洪大夫打來的。她戰戰兢兢地說:「我們發現一例霍亂。」

  我和秦靜不約而同地對著電話大叫:「什麼?請大聲重複一遍!」

  洪大夫扯著嗓子說:「我們發現一例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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