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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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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家厚覺得無言以對。難怪他一進門就感到房間裡有些異樣,他還沒來得及仔細辨別呢。現在他明白了:床頭的牆壁上垂掛著長長的玻璃紗花布,明天晚上它將如帷幕一般徐徐展開,擋在雙人床與折疊床之間:折疊床上將睡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印家厚訕訕地說:「好哇。」他彈了彈花布,想笑一笑沖淡一下沉悶的空氣,結果鼻子發癢,打了個噴嚏。老婆一抬腿上了床,他扭小了電視的音量,去衛生間洗衣服。 洗衣服。晾衣服。關掉電視。把在椅子上睡著了的兒子弄到折疊床上,替他脫衣服而又不把他搬醒,鑒於今天淩晨的教訓給折疊床邊靠上一排椅子。輕輕的,悄悄的,慢慢的,不要驚醒了老婆。憋得他吭哧吭哧,一頭細汗。 印家厚上床時,時針指向十一點三十六分。 他往床架上一靠,深吸了一口香煙,全身的筋骨都咯吧咯吧鬆開了。一股說不出的麻麻的滋味從骨頭縫裡彌漫出來,他墜入了昏昏沉沉的空冥之中。 只亮著一盞朦朧的檯燈。 他在燈暈裡吐著煙,雜亂地回想著所有難辦的事,想得坐臥不寧,頭昏眼花,而他的軀體又這麼沉,他拖不動它,翻不動它,它累散了骨架。真苦,他開始憐憫自己。真苦! 老婆攤平身子,發出細碎的鼾聲。印家厚拿眼睛斜瞟著老婆的臉。這臉竟然有了變化,變得潔白,光滑,嬌美,變成了雅麗的,又變成了曉芬的。他的胸膛呼地一熱,他想,一個男人就不能有點兒野心麼?這麼一點破,心中頓時湧出一團邪火,血液像野馬一樣奔騰起來。他暗暗想著雅麗和曉芬,粗魯地拍了拍老婆的臉。老婆勉強睜開眼皮覷了他一下,訥訥地說:「困死了。」 他火氣旺盛地低聲吼道:「明天你他媽的表弟就睡在這房裡了!」他「嚓」地又點了一支煙,把火柴盒啪地扔到地上。 老婆抹走了他唇上的香煙。異常順從地說:「好吧,我不睡了,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她連連打呵欠,扭動四肢,神情漠然地去解衣扣。 印家厚突然按住了老婆的手,凝視著她皮膚粗糙的臉說:「算了。睡吧。」 「不,只有半小時,我怕睡過頭。」 「不要緊,到時候我叫醒你。」 「家厚!家厚,你真好……」 他含譏帶諷地笑了笑。平靜得像退了潮的沙灘。 老婆忽然眼睛濕潤,接著抽泣起來,說:「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你,這房子馬上就要拆了……通知書已經送來了……」 「哦。我也早知道了。」他說,「明天我拼命也得想辦法!」 「你也別太著急,退路也不是完全沒有。我打聽了,有私房出租,十五平方每月五十塊錢,水電費另加。……西餐是吃不成的了。可笑的是……我們還像小孩子一樣,嘴饞……」 印家厚關了檯燈,趁黑暗的瞬間抹去了湧出的淚水。他捏了捏老婆的手,說:「睡吧。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 老婆,我一定要讓你吃一次西餐,就在這個星期天,無論如何!——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他還是怕萬一做不到,他不可能主宰生活中一切。但他將竭盡全力去做! 雅麗怎麼能夠懂得他和老婆是分不開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潑潑辣辣,沒有半點身份架子,儘管做丈夫的不無遺憾,可那又怎麼樣呢? 印家厚擰滅了煙頭,溜進被子裡。在睡著的前一刻他腦子裡閃出早晨在渡船上說出的一個字:「夢」,接著他看見自己在空中對躺著的自己說:「你現在所經歷的這一切都是夢,你在做一個很長的夢,醒來之後其實一切都不是這樣的。」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話,於是就安心入睡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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