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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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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巴音臉上泛出一種古怪的笑容,我想我的話說重了。我不願意傷害這姑娘的自尊心,但人與人一旦形成雇傭與被雇傭的關係,有些傷人的話勢在必說。為了表示歉意,我說:巴音你不懂,公房漏雨是沒辦法的。不是你去公房處叫人來修別人就來替你修的。治漏需要一大筆錢,即便公房處有了錢也是分片綜合治理。我們也不是沒向公房處反映,人家也有一大堆苦。唉,只好等著了。去切肉吧。家裡漏雨我們沒辦法,吃什麼肉我們還可以選擇一下。所以,我們當然看重肉了。 巴音說:這樣吧。今天你自己切肉。我去叫他們來治漏。 我說:叫誰, 巴音說:公房處。 我說:別異想天開了。 巴音說:什麼是異想天開?儘管天晴了才能徹底治,現在雨天難道不可以先蓋上一塊巨大的油氈之類的?總不能讓家裡漏嘛。漏雨多不像話。 巴音說著就拉開門跑掉了。 丈夫從房間出來,趿著拖鞋微笑,說:你切肉去吧。我敢打賭她被廚房的真實面目嚇壞了。給她一個臺階下去,讓她去好了。讓她去治漏吧。 吃晚飯的時候,我和丈夫吃著吃著忽然豎起了耳朵。我們在傾聽滴嗒聲,而滴嗒聲在逐漸變弱變小變得稀疏。窗外的雨卻仍然紛揚著紛揚著。 丈夫扔開碗筷,往樓頂跑,我也跟著往上跑。 幾個工人冒雨在我們家漏雨的一道水泥梗上蓋了一塊巨大的油氈。巴音躲在水箱一側。看我們上來了她眉開眼笑,做出表示勝利的手勢說:OK! 7 問:喝酒嗎? 答:喝!為什麼不喝! 巴音和我丈夫杯一碰,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我以為這便是當代小青年的現代意識。敢於解決成年人不能解決的問題。敢於與任何人碰杯喝烈性酒。 丈夫從此對巴音刮目相看。我們跑了十幾趟沒解決問題,巴音只跑了一趟就解決了。問她怎麼一去別人就肯跟她出工?她說還不是靠嘴巴說?我們認為她盡說些幼稚可笑的話,別人居然簽發工單,居然立時就來搶修,這是否說明幼稚可笑的是我們自己? 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應該參照誰來判定自己是不是幼稚可笑? 巴音由此獲得了不切肉的特權。 她趁我們請她喝酒,對她感激萬分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以後我不再切肉可以嗎?我們家一貫比較窮。我這輩子就沒認過脢條肉和裡脊肉。 我們無法拒絕。在酒宴上,哪怕只是家庭酒宴,誰能拒絕一個喝得兩腮桃紅的楚楚動人的姑娘? 工錢依舊,巴音卻從此不再料理豬肉以至類推到所有葷腥,比如魚、蝦、雞、鴨之類。 一段沒有漏雨也沒有其它什麼特別事情發生的平凡日子過去,巴音暴露出她的許多缺點。她幾乎什麼家務事都不會做。衣服洗不乾淨,菜洗不乾淨,米淘不乾淨,地板拖不乾淨。擦了花瓶上的灰塵,枯萎的花卻不換掉。整理窗臺,窗簾倒拉脫了環。上了廁所可忘記了沖水。 在我溫和而耐心地糾正了她三次之後,她依然故我。 我告訴丈夫巴音不行。 丈夫說:你應該開誠佈公地和她談談,讓她知道自己不行。像巴音這樣的現代大學生,你無須委婉,她做家務事開頭肯定是不行的。但她能解決關鍵問題。她治了漏雨。我看她還有個最大的優點——純真誠實。比起那些鄉下來的小保姆,喜歡偷吃,喜歡撒謊的小保姆,你選擇誰? 我選擇誰?我選擇我兒時的保姆,她從我出生那天就抱養我,為我熬夜縫製衣裳。掌管我們家每個月的支出,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的時候,她把她口糧中的細糧做飯給我吃,她自己全吃粗糧。我的保姆在八十高齡仙逝。她那一代人從此再難尋找,一代人死了。 我只好選擇巴音。 我開誠佈公和巴音談了一次。我頭一天夜裡就開始做心理準備,要求自己與巴音她們的風格合拍。 我說:巴音,你這一段的工作不太合格。 巴音聳肩。笑。 我說:洗衣服一定要用手搓搓領口和袖口。 巴音:不一定是領口袖口吧,髒地方就是了。 我說:菜刀用了之後必須擦乾,否則天天生銹。床應該刷了之後撣平之後才鋪上床罩。淘米要揀出砂子和穀粒。廁所用了請一定別忘記隨手沖水。 巴音說:好。她的語氣極為隨意輕鬆。接著巴音皺起 她的細眉峰,眼眸裡轉動著無數疑問,認真地問:你除了上班工作之外,還要在家裡考慮這麼些破事嗎? 我說:這不是什麼破事。家家如此。人的基本生存條件。 巴音說:是嗎?她一笑,挑釁地說:那我不相信。 談話到此為止,我說。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真願意在我們家勤工儉學,務必注意做好工作。我說了就走開了。 巴音在我身後說:當然願意。 第二天巴音一來幹活,便以一種熱烈的情緒給我出了又一道難題。原來她是一個狂熱的流行歌曲愛好者。她一進門首先打開了我們家的音響。香港歌星郭富城一遍又一遍地節奏非常強烈地唱:對你愛!愛!愛——不完——我可以年年月月天天到永遠。 我放下筆,在書房坐了一會兒。不行,坐不住。 我說:巴音,是你帶來的磁帶吧? 巴音兩眼放亮,分外亢奮,正踩著節奏在掃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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