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白雲蒼狗謠 >  上一頁    下一頁


  楊胖子識趣地連連點頭,飛快溜回辦公室。

  張幹事這才面對老王,微笑著說:「站在院子裡人多嘴雜解決不了問題,同志請到我們黨辦坐坐吧。」

  老王冷笑一聲。熟悉的一套來了。老王抖了抖肩,鬥志昂揚起來。老王「叭」地撥開張幹事的手:「別和我玩這一手。你不知道麼?去你的吧。你給我把那胖子交出來,我要告她!」

  微笑凝固在張幹事臉上,片刻之後也化成了冷笑:「同志,現在僅僅聽了你的一面之詞,我們還必須調查證實。你是怎麼知道小楊去學校了?如果你當時發現怎麼不抓住她?還是有漏洞嘛。我們不想袒護職工,可也應該將情況弄個清楚不是?」

  張幹事這一席話突然提醒了在辦公室內冷靜冷靜的楊胖子。這是一個圈套!對!楊胖子想她一定是被黃中燕跟了蹤,而黃和這個姓王的是熟人,做了個圈套來所裡出她醜。黃中燕就一張嘴臉生得好看一點,腰身苗條一點,可紅顏薄命,業務能力比她差,丈夫比她差,住房比她差,嫉妒得受不了了。

  楊胖子腦子裡飛速轉了一輪,就猛力拍著桌子,指桑駡槐地罵了開來。身為三十多歲的武漢市婦女自然是極會罵人的了。

  黃中燕根本不認識這個老王。她是跟蹤了楊胖子,然後將事情秘密地彙報了汪所長。群眾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向領導檢舉壞人壞事是正當行為,黃中燕絲毫不覺有愧。她不知道老王是怎麼找來的。她覺得這是楊胖子惡有惡報。所以黃中燕一直悠悠然捧著杯子呷茶,觀看著院子裡的爭吵。

  當楊胖子罵得實在過分之後,黃中燕就決定不再沉默了。她用一個大幅度掀動肩膀的動作轉過身,問:「喂,你罵誰呢?」

  楊胖子說:「我罵誰誰知道。你伸出腦袋接磚頭幹嘛?難道你這麼漂亮一個人還會做跟蹤盯梢的下賤事?」

  「不要臉!」黃中燕正義凜然地說:「正如毛主席所說:只有不要臉的人才說不要臉的話。今天這裡沒有人比你更下賤!一個衛生工作者喪失了起碼的良心和道德。豈止下賤!簡直是犯罪!」

  這當口老王終於掙脫張幹事的羈絆沖進了辦公室,不巧碰撞上了黃中燕,老王在緊急中不暇思索就伸手扶了扶她。楊胖子的下流話便不失時機地連珠而出。老王憤怒得飛起一腳踢翻了爐子。當爐子向楊胖子倒去時,楊胖子朝黃中燕擲出了茶杯。黃中燕尖利地慘叫一聲,額角綻開一朵血花。煙霧騰騰籠罩了辦公室,人人奪路而逃。

  劉幹事是在這個時候趕到的。她其實沒有外出,就坐在所辦看報紙。星期四發生任何事,張幹事都認為是歸她管的。劉幹事不是中共黨員。她懶得多管閒事遭人恨。

  最後聽到一片異常的戰爭般的聲響,劉幹事才知道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了。

  這個流血的星期四立刻轟動了全市衛生系統。

  3

  武漢市的冬天很冷。北方人個個受不了。一到冬天,山東人李書記就哮喘病復發,就住院,一住就住到次年春暖花開,上任了五年就這樣了五年,汪所長真是忍無可忍了。

  只舉一個小小的例子。去年春節,臨街的單位都華麗地裝飾了門面。時代不同了,門面也是廣告。汪所長就想在所門上掛四個帶流蘇的紅綢子宮燈。可李書記不批,三百元錢以上的開銷得他批,他躺在病床上說貼副對聯就行了,由汪所長始創的單位汪所長不能掛燈籠,真叫人寒心哪!

  再舉個小小的例子,三年前黨辦缺個幹事。汪所長至少推薦了一打合適人選。汪所長老武漢了,在衛生系統工作了二十年,難道他提的人還有錯?李書記卻要來一個張幹事,一個成天冷著臉子的半老婦女,就因為她也是山東人,也是個部隊老轉。這是不是利用人事權搞任人唯親,不搞任人唯賢呢?

  例子太多了,數不勝數。無數次向上面反映,無數次石沉大海。汪所長真是忍無可忍了,只好下決心讓所裡的陰暗面曝光。當然,他沒料到會造成流血事件。他為流血而抱歉。但汪所長一定要解決所裡的根本問題。

  星期四流血事件在人們的口語裡被簡括成一個代號:「12·12事件」。

  「12·12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汪所長就向處裡交上了書面檢討。主要檢討自己身為副書記對本所思想政治工作懈怠,將主要精力放在了業務工作上。由於汪所長事發當天不在場,他無法比較具體地進行檢討,只能從思想深處挖一挖。連日來,群眾輿論是明確指責李書記的,星期四吃烤饅頭成了流病所特有的一大醜聞,群眾都樂於談它。衛生處倒是找所裡好幾個人談了話,然後就沒有了動靜。汪所長決定找周處長再談談。

  汪所長一般是不主動去碰周處長的。首先周處長是個知識分子出身,汪所長是個工人出身,汪所長感覺和周處長談話談不太攏。其次衛生系統眾所周知李書記的靠山就是周。李書記文化大革命時是衛生處的支左軍代表,與周是患難之交。況且衛生系統民間故事中有一段佳話:周妻曾與一軍代表私奔山東,由李書記星夜追回。這話誰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周妻如今還是一位頗有風韻的美婦人,這是眾人有目共睹的,想必當年故事是無風不起浪了。

  關鍵時刻無論心中多彆扭你還是得找關鍵人物,汪所長在掀起處長辦公室紫紅色人造革門簾時這麼下著決心。

  汪所長說:「周處長。」

  周處長從文件上抬起頭看了汪所長一眼複又看文件,公事公辦地啟動嘴巴說:「來了。」

  「來了周處長。」

  「有事就說吧。」

  因為周處長不吸煙,一切都顯得突兒,汪所長將兩隻巴掌摩擦得沙沙響,呃呃了兩聲說不成句。

  周處長說:「要抽煙就抽嘛。」

  汪所長就點了煙。汪所長是精心準備過的,話一旦開了頭,也就如春天小溪般流暢了。這種彙報是有套數的:首先從宏觀上狠勁檢討自己,再從微觀上敘述自己對事故採取的正確措施,並夾敘夾議自己因為無權很難辦事,最後指責一把手的失職,請求上級將一把手連同自己一塊兒撤掉。

  汪所長彙報時,周處長一直遠望窗外,窗外有一池塘,塘面上幾枝橫倒的樹幹。一般汪所長談及李書記五年來冬季裡哮喘住院就會情不自禁瑣碎起來,舉許多例子證明李書記的失職,同時再三再四申明自己並不是為私利、為爭權。五十多歲的老科級幹部,還能升級不成?是為黨。為國家利益。為科研出成果。如此下來,非兩個小時不可。這一次汪所長卻一反常態,一點不瑣碎,請求將李書記和自己撤掉之後就閉緊了嘴巴。

  周處長非常意外地從窗外收回目光,問:「你完了?」

  汪所長說:「完了周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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