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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土地,就會有足跡


  我走了那一步,

  它使我的良心

  感到了

  永遠的欣慰。

  ——小說中一個人物今天的話

  一段開場

  教訓多得溢出來了:忠心耿耿的保管員朱老頭為了守住隊屋門口那棵老梨樹上的大甜梨,把竹床扛到梨樹下過夜。半夜裡,悄悄摸過來幾個人,連竹床帶朱老頭一起給移到了旁邊的圓口糞坑上,梨樹枝搖動的聲音驚醒了朱老頭,他趕緊翻身下床——咕咚一聲,朱老頭溜到糞坑裡了。牛糞像泥沼一樣軟軟陷住了保管員的腿。

  「救命啊——」保管員嘶叫。

  幾條人影輕飄飄打他面前過,嚼著梨,嘰嘰噥噥笑,說:「……不要緊,不深……」

  「稍稍冷靜一點兒,就爬上來了……」

  咳咳,聽聲音還有女的,這不是知識青年會是誰?

  自從知識青年下放到這裡以來,朱灘大隊三天兩頭丟雞;河灣裡的菱角說是明天可以摘了,可一夜之間全沒了,就像自動沉到河底去了。還有,知識青年們的肚皮大得無邊——「隊長,沒米下鍋哪。」他們說。可是每人每月定量是足足五十斤大米,外加分些紅苕、土豆什麼的;他們燒柴就像燒窯,一個姑娘洗幾根頭髮要用殺一頭豬的開水,咳咳!

  朱灘大隊分管知青的副書記在公社死乞白賴爭招工名額,說他們大隊的知青能吃大苦耐大勞,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心紅眼亮政治覺悟高(事實上也如此,他們在白天幹得的確不錯)等等,到底讓公社領導聽進去了。幾次招工,公社高抬了貴手——都走了,縣城的和武漢市的都走了。那些年輕人高興得把衣服,除了身上穿的之外,統統送給了農民,而朱灘大隊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一夜之間少了六十多隻老母雞。夠了!

  朱灘安寧了一年多。

  這是一九七五年,正月十五剛過。幾天的小雨一停,冷風一吹,成了冰淩世界;四處都是亮晶晶、光溜溜的,楊柳枝不勝重裹,喳喳折斷了腰。

  公社的通訊員小黑子騎自行車到朱灘來,一路數不清摔了多少跤。他闖進爐火熊熊的大隊部幹部辦公室,把正在研究工作的幹部們嚇得一跳。

  「這麼冷的天氣,你來幹嘛?」

  「就是!芝麻大點兒事也是緊急任務,蓋個紅巴巴,叫人跑斷腿……」小黑於通紅的鼻尖差點掉出了一顆清亮的鼻涕珠子。

  「搞水利?」

  「民兵訓練?打靶?」人們猜測。

  「別慌,呃,讓我先暖和過來……也沒什麼,要你們——接受幾個知識青年。」

  「啊!」老保管員瞪圓了眼睛。

  「公社黨委根據上頭的精神決定,」小黑子一邊掏文件一邊扼要地流水一般地背著文件內容,「……因為朱灘管理知青有方,曾取得過很大成績;又因為本公社各大隊湖多田遠居住分散,招工後剩下的知青分散住在各個大隊不……不太好吧,所以,要把他們集中在幾個大隊。其中有五個分到朱灘。過了春節,即來報到。……都是本縣城的……表現還可以。」

  老保管嘟嚷道:「春節早過啦,這也該有個期限:過期作廢。」

  書記沉著臉說:「在各大隊有什麼不大好?什麼意思?應該自食其果嘛。」

  小黑於招手讓大夥湊近點兒,透露了一個不可外傳的消息,說有一個女知青一個人住一間屋以後,就勾引了一個公社幹部陪她過夜。這是不是不太好?出了問題誰負責?最後,小黑子的一句話擂到了每個人的心窩裡,「看好吧,這個丫頭可是分到你們這裡來了!」

  小黑子走了。憑大傢伙怎麼掰也掰不開他的嘴。他死活不肯說出那丫頭的名字,因為這關係到某位公社幹部的名譽。

  書記揮手制止了長籲短歎,請各位想想辦法。

  還是人聰明,人多智慧多。不一會兒,辦法就拿出來了。首先肯定一點:這次是哪一個小隊也不肯接受的,得讓知青們單獨生活才行。

  在大隊土地的邊緣,靠近漢沙公路的那塊兒,不是有一片盡是水塘窪窪(人們叫它嬸嬸湖),長滿了野草和雜樹的柴湖林於嗎?手扶拖拉機辛苦一下,不是可以開出幾塊地嗎?雖說那兒遠離大隊的人家灣子,但離漢沙公路近,知青們是非常樂意這一點的。快吧,趕快調動勞力在那兒蓋棟房子,讓知青們一來便住進去。於是,緊接著出現了另一個關鍵的問題,得派一個貧下中農當他們的隊長呀。人們又開動了腦筋。

  「鐵柱子。」

  「不行。太年輕了,裡面有個騷丫頭呢。」

  「朱良有。」

  「不行。老實巴交的,壓不住槽。得要有文化、見過世面的。」

  「……不行。」

  「……不行。」

  書記一直在瞟著民兵連長朱仲賢,看人們都不中要害,啟發說:「依我看,可以派一個有魄力的黨員幹部嘛。」

  「我去吧。」朱仲賢站了起來,保持著部隊的作風:挺得筆直,表情嚴肅,語氣果斷。他身子骨高大健壯,眼睛凹在眉骨後,閃著冷峻嚴厲的光,看上去四十多歲。大概是黑森森的連腮鬍子遮住了他三十五歲的實際年齡。

  「好!」眾人喝彩,卸下了千斤重負。

  老保管驕傲地命令兒子:「狠狠教育那些個偷梨賊!樹歪要別,人歪要整!」

  民兵連長漠然一笑:好個差事!這就是平日管得寬。過於認真的結果。這麼一來,今後大隊的任何計劃、調撥等等就無法多過問了。既然你書記讓我抓一手刺,好!那就正好讓你看看。民兵連長拿過了名單。上面寫著:

  歐光星男二十四歲

  呂偉男二十一歲

  趙羅娜女二十歲

  秋偉宜女二十歲

  容小多女十九歲

  ——五個,好,來吧!

  1

  半個多月的工夫,不僅田整出來了,房子,不是一間,而是一棟(拐著彎的一棟)也蓋好了。朱仲賢讓勞力們統統回灣子,獨自一個人完成刷牆壁的任務——他要消磨時間。還來不了,這幫散兵游勇。

  「你以為他們和你一樣急?人家在縣城裡過得正舒服哩,看電影,逛商店;——他們的春節起碼有三個月。」朱仲賢提著石灰水進進出出,自己給自己消火氣。

  又過了一個星期。

  朱仲賢一拳擂在桌子上。這世界上簡直沒有方和圓了!等著吧,非把你們剋得頭昏眼花不可!外加扣工分!要是在部隊,他朱排長完全可以給你們記大過處分。這季節不等人哪,眼看就要春播了。水田就這麼巴掌大的幾畝,可以不育早秧,到時候便去大隊扯點秧苗來;可這十來畝棉田得靠自己做營養缽①才是啊!朱仲賢急得咬牙切齒,只好一個人一趟趟從灣子裡往柴湖林子拖渣肥。coc1①營養缽:是播棉籽的一種方式。coc2

  這天下午,朱仲賢爬土坡時,板車驟然輕鬆。上了坡,五個新鮮得跟剛出塘的鯉魚一樣的知青來到他跟前。兩男三女,不錯!你們來了!

  「大伯,」一個水靈靈的姑娘,露出兩顆稚氣的虎牙問他:「請問您老,柴湖林子在哪兒?知青的房子您老知道不?」

  成了「大伯」,朱仲賢不好發脾氣。可別多望她,這丫頭的臉蛋像熟透了的桃子一樣誘人。

  「你腳下就是柴湖林子。往前,上那個坡,就看見房子了。」

  「嘀,好嗓門!」

  漂亮丫頭朝她的夥伴們做了個鬼臉,挽起另外兩個姑娘的胳膊往前奔。

  「等等,喂,我說等等,別拉,……哎呀,我的鞋子掉了。」一個細瘦的姑娘,掉了一隻棉鞋,穿著花尼龍襪子的腳在地上亂踮;她的聲音好聽得跟小鳥唱歌一樣。

  男孩子們到底穩一些,和朱仲賢並排走著。

  「您別見怪,她們天生就是這種樣子。」其中一個幫朱仲賢拉著車把,對他說。朱仲賢看見了和自己一般高的年輕人淡黃的胡茬子;另一個穿著一件到處綻露著棉絮的毛領短大衣,衣襟上一顆扣子也沒有。他兩手一直插在斜口袋裡,小鬍鬚下的嘴唇撮著,吹著口哨,一雙小綠豆眼四處逛蕩。朱仲賢不滿意地觀察著自己的隊伍,盤算怎麼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他的經驗是:頭炮很重要。

  三個姑娘蹦蹦跳跳爬上了土坡,站住了;幾條胳膊亂舞著,指指點點。又是那丫頭,回過頭來叫道:「快來呀,你們,歐光星,這兒真美,美極了!哦唷,像一幅國畫。」

  朱仲賢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麼,這個吹口哨的小鬍子就是歐光星了。他不屑地聳了聳肩,對身邊的夥伴說:「瞧,呂煒,倒是記得我。」呂煒煩躁地扯開棉衣領子,顯得心事重重。

  板車順著樹林裡的一條斜道滑下去,輕輕鬆松小跑一陣子,正好停在禾場的一頭。

  這裡確實是個妙不可言的地方。本來是有些荒涼,可是經人的手一指點就變了,你看,房子前面是比籃球場還大的禾場,是朱仲賢用一車車黃土摻沙土拍平的;禾場前面慢慢溜下去,接上一片草灘,草灘上幾株小垂柳;再往前就是嬸嬸湖了。別以為嬸嬸湖只不過是一個大水窪串幾個小水窪窪,正如書上說的那樣:它別有風味。遠處是田,是一望無邊的仿佛熨斗燙過的平展展的江漢平原。房子後面有條小路,穿過一片杉樹林和一座半塌的磚窯,十分鐘左右就上了漢沙公路。

  朱仲賢不止一次地坐在土坡上看這片地方,就像它是他剛剛生下來的胖娃娃。

  五個知青在禾場上亂竄。

  「嘿,我們的房子這麼大?」

  「……一個四方框框,活像個小小的機關單位。」

  「可……這麼多房間,媽呀,我們加個隊長也只有六個人。」

  「隊長就沒有老婆孩子?爹呀娘的?說不定還有老叔子啊二姑嬸啦……農村人就是親戚多。」

  「倒也是,不過我們還是可以一人一間,帥!」

  這些毫不顧忌的大聲議論刺痛了朱仲賢的心。他沒有孩子,老婆死得太早了。是的,是他要求大隊修這種房子的,只要他往院子大門口一站,每一扇房門和窗戶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留出了大大的倉庫、工具房,他要讓這裡出糧食和棉花。這是朱仲賢對大隊書記提出的理由,也是他能夠公開的理由;不能公開的呢?朱仲賢心裡打算:知青遲早總會走的,留下這房子,辦個農科所,自己蹲它一輩子。

  一個姑娘注意朱仲賢了。這是個宣傳畫上畫的知識青年的典型模樣:齊耳短髮,圓臉盤,大眼睛,一身洗白了的軍裝,軍用球鞋系得利索精神。她說:「呂煒,書記不是說隊長在這兒嗎?」

  朱仲賢放下鐵鍬,摘掉了頭上扣的「狗鑽洞」①,搔了搔平頭,整整舊軍衣領上的風紀扣——其實風鉤早沒了,闊

  248步走到禾場中央,大聲說:「集合!」coc1①狗鑽洞:一種紗織的直筒帽子的俗稱。coc2

  還興集什麼合,知青們一愣。不過到底都當過學生,儘管愣了一刻,還是走過來自動排成了一橫排,只有歐光星一個人彎著腿斜站著,毫不掩飾他嘲弄的笑,看樣子,他們都想笑,都使勁憋著。朱仲賢惱羞成怒。很明顯,他們笑他是個鄉巴佬還喊什麼口令。等著瞧吧!

  「我就是你們的隊長——朱仲賢,你們的春節可真長啊!誰叫趙羅娜?」

  看吧,一個個馬上收斂了。

  「我。」漂亮丫頭左右瞧瞧,遲疑地出了隊列。

  朱仲賢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厚厚的信封扔給她。

  「好哇,人還沒來,信就到了。」

  「還有什麼?」

  「有什麼?在我這裡,不許幹過分的事!」朱仲賢就抓住了這個靶子。他說:「對不起,我當了十年兵。對紀律、作風是絕不含糊的。你們既然來接受再教育,就應該想到要把自己放在風口浪尖上磨煉,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裡錘煉成真正的接班人。」朱仲賢停了停,觀察反應。沒反應,老兵,油條了。他想,說多了反而不好。來點兒實際的。

  「你們的行李都在大隊部嗎?」朱仲賢轉了一個活題。「是的。」馬上得到了回答。

  「我們這就去拖回來,順便領回油、鹽、菜、米等等。現在先進屋去,我熟悉一下每個人的姓名。幹事沒頭不成,大家抓緊時間先選出隊委,再討論一下還需要哪些東西;然後隊委分派人,出去的出去,分房的分房,廚房點起火,準備做飯。有意見嗎?」

  「可以哪。」

  「就這樣吧。」

  「挺好的。」

  反響熱烈。

  亂哄哄了一陣子,隊委選出來了:呂煒是副隊長;秋偉宜,那個樸素的圓臉姑娘是婦女隊長;趙羅娜是宣傳兼生活委員;歐光星是會計;掉鞋子的那一位——容小多是記工員;——人人都是官。有什麼辦法,機構必須健全。

  下一個問題是還差什麼東西。

  「哎哎,」歐光星的手總算從斜口袋裡抽出來了,「搞條狗來怎麼樣?」

  「狗?不不,不要!狗咬人!」容小多誇張地尖叫;趙羅娜表示贊同:「對了。狗有狂犬病,據說咬了人,人就會死亡,而且沒法治療。」

  「嬌得冒腥氣!」歐光星叭地點燃一支香煙。

  呂煒拿出了當家人的姿態說:「我看可以喂條狗,這裡只有我們一家——」

  「就是不要!」趙羅娜挑釁地沖著呂煒說。呂煒的臉上顯出難以掩飾的痛苦和茫然;秋偉宜飛快地掃了這兩人一眼,說:「這是幹啥?有事大家商量著辦。我提議喂只貓,我們倒是要防老鼠。」

  意見得到了統一。

  「要一隻雪白的,朱隊長。」容小多緊跟在趙羅娜後面說:「要叫得響亮的。」

  歐光星怪笑了一聲,容小多橫他一眼,說:「免得我們寂寞嘛。另外,給我買一副鞋帶,黑色的,不是那種最長的,是中等長短的;……還有,替我買一對勾勾,褲子上的。——」

  「荒唐!行了,小多!」秋偉宜蹙起了眉頭。

  2

  都三月中旬了。嬸嬸湖邊垂柳枝條上正舒展著鵝黃色的嫩葉兒。可是,寒流來了。真利索,收音機裡話音一落,田野裡的風就嗚嗚吼了起來,氣溫表上的水銀柱刷地掉下好幾格。

  秋偉宜又到禾場上張望了半天,猜不透為什麼田裡的夥伴們還不回來,他們的衣服都穿得不多,莫非這朱隊長真是石頭做的?

  老套套,輪流燒飯,秋偉宜是第一個。事情總是開頭難。灶台、廚櫃、水缸,把她都轉昏了。現在總算把廚房收拾得樣樣俱全,井井有條。當夥伴們吃上可口的飯菜時,個個都說愛她;惹得朱隊長也抽了抽嘴角——模樣挺像笑。秋偉宜只覺得累,倒沒覺得難。她是吃食堂長大的,從沒親手做過飯菜,但是四年前,一群姑娘站在鄉下的大鍋大灶前畏首畏腳時,她過去操起了鍋鏟、菜刀,點燃了灶膛;一會兒,飯香菜美。她覺得這都是自然會做的事呀,她只有一樁難事:寫詩。

  秋偉宜的小木箱裡鎖著一大迭稿紙,上面畫滿了長短句,刪節號和驚嘆號,可是全不能確切地表現她所要表現的情感:宗旨即做一個高尚純粹的人,——做家務比起做詩來算得了什麼!

  天上沒有雲朵,是一整塊毫無光澤的灰布,灰布低得好像就晾在樹梢上。風還在刮。夥伴們還沒有回來。秋偉宜估計要下雨,說不定雨後還會有冰凍。她想得多挑點水蓄著。

  朱仲賢果然像石頭一塊,在氣候驟然變冷的情況下紋絲不動。他給每個人下達了做五百個營養缽的任務。簡直把瘦得柳條兒似的容小多也當壯勞力使了。

  冷風穿透一層層衣服,收幹了皮膚上的熱汗,接著就侵入肌膚,刺向骨子。歐光星的忍耐到了頂點,他揀了根草繩,把破大衣攔腰系緊,又豎起只有幾根毛的毛領,縮得只剩下鼻尖翹在外面。呂煒把他的手從袖筒里拉出來,等朱仲賢一走開,他又筒起手,用胳膊時和腳歪歪扭扭地搬動營養缽的鐵模子,做出來的不到一分鐘便成了一盤散沙。

  一顆水珠滴落在朱仲賢前面的細土上,他這才慢騰騰抬頭望天,順勢也望瞭望他的隊委們。趙羅娜的手腳都不靈便了,臉蛋發紫;嘴唇不知是在哆嗦還是在抱怨;哪裡是在下雨,是容小多走過這裡灑下的;她凍成一團,跪在地上和土,一面叭嗒叭嗒地掉淚;呂煒在幫她趕任務。朱仲賢知道考驗應該到此為止了。說實話,他們沒有抗議——比他估計的要好,雖然照理說,在農村幹了三、四甚至六年的人不應該這麼窩囊。朱仲賢宣佈收工,並說不留下工具,下午休息;田野裡立刻響起了輕輕的歡呼聲。

  大家都在跑。呂煒趕上趙羅娜,把自己的上衣塞了過去。趙羅娜站住了,嬌憨而又傲慢,說:

  「誰要你的嘛!」

  「羅娜,別任性,我有什麼不對麼?」

  「哦,這麼說是我不對羅?」趙羅娜冷得牙齒磕磕作響,憤憤地說:「我說,我們也該結束了!」趙羅娜旋風一樣跑了。傷腦筋啊,這戀愛,都說出了這樣的話!呂煒閉上了眼睛。

  趙羅娜追上了躲在歐光星身旁的容小多,可歐光星塊頭也不大,和趙羅娜一樣高:一米六十六公分。容小多有一米七十呢,所以她的頭髮在空中無遮無擋地飛舞。趙羅娜發現呂煒的上衣還抱在自己懷裡,順手就披到容小多頭上了。容小多立刻在下巴那兒拽緊了衣服。

  「好……多了。誰的?」

  「……少廢話……舌頭凍壞……了。」

  三個人一起沖進廚房,差點兒撞垮了門。什麼都不顧了,都往灶肚子上貼。等緩過一口氣來了,容小多沮喪地說:「媽呀,有點兒熱的喝嗎?人呢,燒飯的師傅呢?」

  「幹嘛去了?婦女隊長——」趙羅娜叫起來。

  歐光星揭開鍋蓋,熱氣一撲,「姜湯!……小丫頭們,別發神經,秋偉宜熬了姜湯。來,喝喲。」

  這時的秋偉宜正蜷縮在棉被裡發抖。她挑第三擔水時,風把她從跳板上刮倒了。幸虧嬸嬸湖岸邊都是淺灘,要不,秋偉宜可能就難得回來了。

  天紛揚了一陣小雨,竟然下起雪來。

  晚飯後,呂煒抄起扁擔去挑水,他一看,水缸都是滿的。

  「你挑的水?」呂煒問坐在灶臺上吃鍋巴的歐光星。歐光星說:「我?這對寶貝水桶比我還重呢。」

  「是我。」秋偉宜推開歐光星,掃著灶台。

  「你瘋了!」呂煒吃驚地打量秋偉宜。

  秋偉宜是三個姑娘中最矮的,雖不像容小多那麼瘦,可也遠不如趙羅娜豐滿結實;除了臉是圓形,其它全是扁的,像條比目魚。

  「以後再也不許你動水桶了,這是我的事。」呂煒說,「你照顧好趙……她們就行了。」

  秋偉宜抬起大眼睛上帽檐一樣的黑睫毛,若有所思地望著呂煒點了點頭。歐光星走過來,慢吞吞地說:「如果……呂煒不在,叫我一聲就行了。我這個人發現不了問題,反應遲鈍,我小時候得過腦膜炎,……不,大腦炎。」

  呂煒居高臨下把歐光星的帽子擼到了鼻樑上。

  晚飯一過,天就昏黑了。小雪花在柴湖林子飄灑。知青隊每間房子的每扇窗戶下都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總像有人要推門而入,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秋偉宜懷著這種預感,披著軍大衣坐在灶前。水燒熱了,只等夥伴們舀去洗。

  秋偉宜用火鉗在灶膛裡扒拉,把通紅的棉梗堆在當中,用兩邊的灰往上蓋:這樣,明天的灶膛扒開還是熱的,好燒多了。一隻毛色漆黑的小貓偎在秋偉宜腿彎邊,恬靜地打著盹。它叫「非洲人」,是秋偉宜起的名字;她反感什麼「麗麗」、「花花」之類花裡胡哨的名字,而趙羅娜卻喜歡,硬說生活需要浪漫的情調。她們為此爭持不下,最後各執己見。當然,還是「非洲人」贏了。因為大家都願意叫這個名副其實的名字。

  門吱地一響,趙羅娜側身擠了進來,提著一隻塑料小桶;容小多胸前抱只臉盆,影子一樣跟在後面。本來是一個人住一間房的,容小多卻搬到趙羅娜房裡去了。

  「來,『非洲人』,咱們和好吧。」趙羅娜親呢地喚著「非洲人」。她認輸倒快。她所說的「和好」的意思是指朱隊長帶來一隻黑貓而偏偏不是白貓時,她踢過它一腳。那是氣朱隊長故意和她彆扭。趙羅娜一想起當初的那一聲「大伯」,後悔得舌尖直冒涼水。至於對「非洲人」本身,趙羅娜倒沒什麼惡意。

  容小多說:「你看,它理都懶理我們。」

  「我這裡有糖,逗逗它。酥心糖呢,我們先吃了再說,給——」趙羅娜送了一顆到容小多的嘴巴,又對秋偉宜說:「給你——」

  「別扔,」秋偉宜說出口,糖已到了懷裡。她平時不愛吃糖,就說:「我不想吃糖,給,羅娜,別浪費了。」

  「我不要了。你不吃扔到灶裡去吧。」趙羅娜一邊說一邊抱過「非洲人」,把一顆糖往它口裡塞,「吃嘛,別這麼不知好歹!」

  秋偉宜猛地站起來,但她沒吭聲。從某種角度來說,秋偉宜很喜歡也很善於爭論。但指桑駡槐她不會。她覺得這是一種低級的做法。她拉了拉大衣就出去了。

  從哪個時候起?高中?——大概就是。秋偉宜從那時起就看不慣同年級的女同學趙羅娜。

  趙羅娜漂亮,鮮豔,女中音唱得不錯,吉它彈得不錯,素描繪得不錯;不錯,的確是多才多藝。但是,人總不能太那個……狂妄自私……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還要明白自己是女性,總不能那麼賣弄。自然,秋偉宜也發現趙羅娜看不慣自己,這她就找不出原因了。大概就是彼此性格不同所致的吧。這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的。

  「算了吧,偉宜,不值得生氣。」

  秋偉宜一點兒都沒察覺到容小多尾隨在身後。她沒有理睬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四合院笨重的木柵門哐地鎖上了,是朱隊長在鎖門。他推行的是宵禁政策。住的方向是男女各三人,隔著院子住對面。另外一側是倉庫,一側是廚房,他以為這樣是能保證安全的。沒料到,大門剛鎖好,廚房裡就傳出一聲尖叫,同時,什麼東西被推倒,鐵瓢哐啷落地等聲音轟然大作。

  秋偉宜的預感應驗了。她搶步出門,廚房裡已響起了朱隊長的雷鳴。「我要關你們的禁閉!呂煒,去給我寫檢討!去!」

  3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沒有一個人沒有笑。在微明的嬸嬸湖邊,突然爆發出的大笑劃破了黎明的靜寂。

  本來這日子,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能夠博人一笑的。加上雙播又要開始了,朱隊長吆喝出工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可今天……

  今天天剛濛濛亮,幾個人還是迷迷糊糊的就跟著朱隊長出工了。他們帶上鐮刀和秧架子,要去大隊的田裡割紫苜蓿。

  朱仲賢是個最沒風趣的人,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最憂慮和知青們一起走遠路。他沒話講,他們也統統不出聲。他想,一定得設法打破這種僵局。不然,他就會老被他們蒙在鼓裡。

  「呂煒,秋偉宜,你們看,我們那幾畝水田割幾擔紫苜蓿才好?」朱仲賢本是無話找話說,卻把兩名副手考住了。

  「這……這要看每畝下多少合適……」

  「就是……」

  突然,歐光星跳起來大叫:「有鬼!哎呀有鬼!」大家都被他嚇得一跳。歐光星把鐮刀丟在一邊,提著褲子的皮帶扣惶惶地說:「衩呢?我褲子上面的衩呢?」他已經顧不得有女夥伴在場是否得體;因為男式制服褲的前面中間肯定開有一道衩,然而他的褲衩肯定是沒有了,他拉給夥伴們看。

  「我的衩呢?」

  「呀,」秋偉宜不禁脫口而出:「是我的褲子。你錯收了我的褲子。」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褲腰,生怕自己的衩也錯了地方。這一下,大家像中了魔一樣爆發了久久持續的哈哈大笑。

  呂煒是最後笑的,可他一笑起來就止不住,而且笑聲也異樣了。他離開大家,面對嬸嬸湖狂笑,比哭還難聽。朱仲賢一下子垮了臉。這不嗎?最能幹的一個就是這種熊樣子。多大一把年紀,就和姑娘鬧事。檢討還沒交又這麼發傻。

  「呂煒!過來!檢討寫好了嗎?」

  沒料到呂煒轉過身,雙手撕扯著衣領,「檢討什麼?去它的吧!」他像小野畜一樣齜著牙齒,「我……趙羅娜,在大家面前,你敢理直氣壯地到我這兒來,坦然地望著我嗎?」

  「傻!」趙羅娜說,鎮靜地走到呂煒跟前。啪——一記耳光落在趙羅娜臉頰上,趙羅娜打了個趔趄,嘴唇上滲出了血。

  該死!這是在一眨眼間發生的。朱仲賢從驚愕中醒過來,一掌推開呂煒。公牛、母牛,又強、又橫!比農民還野蠻!檢討書有屁用!朱仲賢氣得直哼哼,「呂煒,我命令你!去大隊部挑糞,裝滿,拿十擔的收據給我!」

  「輕點兒,挑就是了。」歐光星代他的朋友說。

  「趙羅娜!回隊去!」

  這丫頭居然行若無事,問:「去幹什麼?」

  「去哭!」

  「本人覺得不需要。」趙羅娜彎腰撿起鐮刀,徑直朝田野走去。朱仲賢只好命令秋偉宜、歐光星跟上去。

  ……這天上午,紫苜蓿割得還真不少……

  在這個世界上,呂煒失去的太多了。

  首先是母親。那是他七歲生日的早上,媽媽對他和爸爸說廠裡有突擊任務,領導幹部應該帶頭參加,呂煒答應了她。不過要求她午飯一定得回來吃,替他做生日麵條。可是,吃午飯時她沒有回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呂煒聽說了「工傷事故」這個詞,他媽媽就死在這個詞上了。

  接著是文化大革命,爸爸又失去了。他沒有死,可一去幾年不回家,也不管孩子們的生活,跟死了區別不大。呂煒失去了一連串在他那個年齡應該有的一切:歡笑、頑皮、撒嬌等等。他到工廠去擦鏽,到建築工地去洗石灰,在高高的竹跳板上挑磚,以此來養活自己和兩個弟妹。有時候,餓得沒辦法了,只好領著弟妹走進陌生人家,請別人給頓飯吃,他失去了他本來應該有的尊嚴。

  偶然的一次,同學借給呂煒一本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完後,他用唯一的一件毛衣換成了自己的。這時候,他猛然明白了。

  「算不了什麼!」少年的呂煒揚著拳頭對過去的生活說。「保爾就是呂煒」——他把這幾個字描成粗體正楷。

  呂煒對生活發出了挑戰。他深信自己懂事了,深信自己能叱吒風雲,深信,在將來,他所幹的事業能寫一部燦爛輝煌的回憶錄。呂煒像一匹渴望戰場的雛馬,一聲嘶鳴,騰空而起……

  在學校,他的功課一門接一門奪得滿分;在批判會上,他硬著心腸引證自己父親的例子積極發言;高中畢業,他第一個寫出「到農村去」的倡議書……下農村,一干就是四年。

  本來,他的決心是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不料才幹了兩年,他就認識了趙羅娜。

  在一次公社召開的「先進知青代表大會」上,呂煒作了「紮根農村幾點體會」的報告。散會後,一個漂亮動人的姑娘在門口攔住了他。呂煒心領神會地朝她笑了笑,和她一起走向無人的地方——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一百年。

  知識青年們在土地上揮霍不了豐富的幻想,就提前了戀愛;田野處處都是鴛鴦。呂煒斷然呵退了一群胸脯才剛突起的女娃娃們。他理想中是要一個高挑個子,漂亮豐滿,而且聰明的姑娘。果然這個姑娘出現了,呂煒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他和她慢慢爬上漢水大堤,他還得看她是否聰明。

  「你以為紮根農村就算革命麼?」姑娘嘲諷他。

  「當然。」

  「那你娶一個農村姑娘就更革命了。」

  「這……我並不主張。」

  「好一個傻瓜。」姑娘激昂地發表她的高論,「我真為你擔憂。你的文章寫得生動感人,聽說你的數理化也挺好,難道你就不想繼續深造?不想當作家或者數學家、你是糊裡糊塗還是真的喜歡種田?真正地對……泥土的顆粒結構、糰粒結構有興趣?我一點兒也不委屈自己。我想當歌唱家、畫家,因為這兩件事可以使我入迷。我發了瘋一樣喜歡它們。所以,農村是我的過程而決不是我的結果——我敢這麼說。」

  「你多大?」

  「十八。怎麼,不小了!我們這一代人都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

  呂煒被征服了。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趙羅娜是他生命旅途中的第二盞明燈。第一盞,當然是保爾·柯察金。不過保爾沒有給他別的,而趙羅娜還給了他無數熱烈的親吻。

  有了羅娜,生活的車輪飛轉起來。

  短暫的含著淚花的離別緊接著驚呼一聲的相會。一切都充滿了天真的誇張,一切誇張都實在是天真無邪。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直到招工輪到了他們這一屆的頭上。

  趙羅娜的語言裡開始使用「手段」、「手腕」之類的詞。呂煒制止她,她說:「你懂什麼?社會就是這個樣子。為什麼這次還招走了我們同屆的陳南?表現最好的是你呀,同志!我們不能久等了。」

  不久,趙羅娜告訴地說公社黨委有個副書記,他的兒子是個海軍戰士,北海艦隊的,她認識了他。呂煒沒往下問,他怕趙羅娜笑他小心眼。反正他們的愛情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

  可是,趙羅娜到公社去得越來越勤。海軍戰士的休假結束後,接著就是一封封書信穿梭來往于北海——江漢平原的上空。

  呂煒的好友,也就是歐光星在一天黃昏來到他的隊裡,從斜口袋裡掏出一封竊來的情書,攤在他眼前。

  「看看戰士的信吧,從中還可看見別的東西。相信了吧?就是這種臭丫頭。我嘗夠了她們的苦水,我比瞭解自己還瞭解她們,我提醒你,忠告你,你卻鬼迷心竅!可憐的男子漢,怎麼這麼無能?」

  呂煒不能不相信。可是,要他離開趙羅娜卻不行!在沒有戀愛之前,他不也豪爽地誇過口:……那種女人,咱一腳踢她八百幾十裡……

  無能呵——呂煒只好去提醒聰明的糊塗姑娘。

  趙羅娜的回答只是笑。要不就安詳地說:「你真傻,想想啊。……如果你嫉妒,就堵上耳朵。」

  呂煒一次次找她,說要向全中國宣佈他倆的關係,她煩了。

  前幾天的那個晚上,容小多替趙羅娜把呂煒叫到廚房。趙羅娜在灶前撥火灰,說:「我只想告訴你,我做的事,對你我都有好處,以後你會知道。現在呢,我們暫告一段落,必須這樣。」

  「得了。講清楚為什麼?」

  「又來了,你呀!」趙羅娜把通紅的棉梗一段段夾到一隻鐵瓢裡,打了個呵欠,慵懶地說:「不為什麼,我想這樣。」

  似乎一切都淡了,冷了,過去了;呂煒只覺得精疲力盡。又失去了。他受了傷的心隱隱作痛。

  「好吧,」呂煒把手插進褲兜裡,走近趙羅娜,說:「再見。就算我雇了一個歌妓,為期兩年。」

  趙羅娜頓時怒目閃閃,流下淚來,「你……你……」她說著把手裡端的一瓢暖腳用的火炭劈頭蓋腦扣在呂煒身上了……

  呂煒挑著糞,從灣子到柴湖林子……十擔,一上午談何容易,非馬不停蹄才行。呂煒願意,他願意讓肉體上的痛苦狠狠壓迫自己。汗水流過他頸子上被的傷的地方,像針尖在刺……他不在乎,他失去的反正夠多了,那都像刀尖在刺呢!

  收工回來,五個人又累又餓。可容小多從灶前鑽出來,鼻翼兩邊糊滿了灰,說:「米才剛剛下鍋呢,那……鐘停了。」

  4

  星期六,容小多好像是為了贖罪,端出了讓大家喜出望外的美味:紅燒雞塊。儘管有些燒糊了,有些還是夾生的,仍然不可否認它本身的價值。生薑、小蔥、五香粉、味精和黑胡椒總算有了一次獻身的機會,它們和鮮肥的雞肉在鍋裡一煮,鍋蓋一揭……那誘人胃口的香呵!

  天天的豌豆醬,辣椒糊和老包菜刮幹了肚裡的脂肪,這下真解饞哪!「非洲人」也高興壞了,歪著腦袋啃雞骨頭,一點一點地好不逗人。秋偉宜吃著,心裡總有些過不去。朱隊長偏巧回灣子去了。雞不在這一餐吃不行嗎?躲掉一個同鍋灶吃飯的人,未免太……秋偉宜忍不住了,說:「小多,給朱隊長留點兒吧。」

  「一人一碗,三個雞頭六隻雞爪給『非洲人』了,沒了呀。」

  「我這兒還多著,就——」

  「秋偉宜,不愛吃給我。」歐光星說,「這能留誰還不留?可惜不是我算盤上的開支。」

  「偷的?又開始偷雞了!」

  秋偉宜明白了。她看看大家,都吃得正香,沒有一個人表示驚訝。可見他們早就知道怎麼回事。秋偉宜是不習慣這種心照不宣的。她一向認真。「我不吃了。」秋偉宜說完端起飯碗,挑了點辣椒糊,回宿舍去了。

  這是為什麼?

  要這樣生活?

  兒戲神聖的愛情,

  出賣真正的品德。

  背叛的背叛,

  偷竊的偷竊。

  我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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