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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蛹為蝶


  孤兒小丁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世界上沒有哪個孤兒院就直白地叫作孤兒院,一般都要起一個幸福美滿的名字作招牌,小丁所在的孤兒院叫作紅星福利院。

  紅星福利院是全國民政系統的模範孤兒院。院長王美是個沒結過婚的老處女,十分他講究規矩和整潔,孤兒小丁從小就是王美的眼中釘肉中刺。

  王美再三要求孤兒們將自己的床鋪整理得像軍營一樣,被子要疊得如豆腐塊。小丁卻再三地弄不好,王美氣惱得將小丁的耳朵擰了個三百六十度。小丁大哭,邊哭邊說:「我沒見過軍營,我沒見過豆腐塊。」

  王美說:「沒吃過肉還沒見過豬在地上走?」

  小丁說:「我沒見過豬在地上走。」

  王美也氣得流出眼淚來,拿手打自己的臉,說:「我前生作了什麼孽!我前生作了什麼孽!」這時候院裡的好孩子們便一擁而上,王媽媽長王媽媽短地勸慰。小丁便被好孩子們七嘴八舌指責一番,然後罰他打掃廁所。

  孤兒小丁的的確確是沒有見過豬在地上走的。紅星福利院位於市中心,高深的圍牆,水泥溜的地面,紅磚做的房子,只是在操場的一側有一座花壇,裡面種了一圈黃楊木和一些雞冠花,這些矮小的草木連鳥兒都引不來,逞論其它動物。

  王美的紅星福利院一寸雜草都不生,以絕對的潔淨和緊跟社會形勢的黑板報一直榮居模範孤兒院榜首。小丁在紅星福利院受盡了欺淩和折磨。但有一點使小丁無法逃離王美的掌心,那就是王美從來都沒有不讓小丁吃飯。孤兒們都懂得吃飯是一個最重大的問題和最重大的原則,小丁仇恨王美,但別的孤兒說:「王美再不好,她沒有罰你餓飯是不是?」

  小丁說:「倒也是。」

  小丁是一個心中有數的人。

  孤兒小丁上小學的時候就已經很懂事。他的功課門門都是一百分。其實小丁資質不高,他獲得一百分要比聰明的孩子多付出幾倍的辛苦。若有人問小丁為什麼能夠在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刻苦學習?小丁就會大聲回答:因為我是孤兒。

  小時候在紅星福利院小丁還覺不出「孤兒」的真正含義,因為包括王美在內,所有的人都是單獨的個體,都是孤兒,沒有誰不是孤兒。上了學與社會接觸之後,小丁逐漸覺出了自己的孤獨與淒涼。別人有父母接送,小丁沒有。下雨了,別人的家人趕來送傘,小丁沒有。小丁在教室內外發現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別人有而自己沒有,比如一聲親呢的呼喚,一種溫暖的眼神,一隻攬住肩頭的白嫩的手,等等。每當這時,小丁的嗓子眼裡就會酸酸地作梗,他只好假裝東張西望,去看天邊的白雲,窗外的樹梢什麼的。四年級的時候,學校開展了一種叫作「獻愛心」的活動,一個名叫劉敬靜的女同學要求向小丁獻愛心。劉敬靜和她的父母商量好說要在一個學期以內,由她們一家人來照顧小丁。老師徵求小丁的意見,小了不置可否,說:「去問王美吧。」

  老師說:「王美?」

  小丁說:「就是王媽媽。」

  老師見小丁無意中對王媽媽直呼其名,料想小丁的確缺乏家庭的溫暖,於是就決定小丁在那一個學期暫時做劉敬靜的哥哥,與劉靜敬一道上學放學,每日回到劉家去,享受家庭生活的溫暖。後來王美果然不同意學校的做法,找了小丁的班主任。小丁的班主任對王美不冷不熱,讓她去找校長。校長見王美長得白白胖胖,首先就沒有好印象,因為相形之下,小丁太瘦且服裝陳舊。校長便說:「獻愛心活動是一項非常有意義的活動,受到了整個社會的關注,報紙都登了消息,黨報記者還要追蹤採訪。我看這是一件好事,你說呢?」

  王美陰著臉說:「事情本身當然是件好事,但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王美把臉低向小丁,露出慈祥之色,問:「小丁你願意不願意去別人家生活?」

  小丁堅決不看王美的臉,回答:「隨便。」

  校長說:「一般隨便就表示同意。」

  小丁沒有出聲。

  校長又說:「一般有壓力的人才說隨便。」

  小丁依然沒有出聲。

  王美無奈地說:「那好吧,」

  王美去摸小丁的頭,小丁躲開了,王美順勢拍了拍巴掌,就像手裡有灰塵那樣。王美不知是對校長還是對小丁說:「這麼弄沒有好結果的。」

  這天下午放學的時候,劉敬靜的父母親來了,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在全班同學的歡送下,小丁坐上了劉父的自行車後座,被馱到劉家。

  由於小丁是生平第一次搭自行車,不會上車,蹦跳了幾次才上去,上去了很緊張,一下子抱住了劉父的後腰。劉父沒有思想準備,自行車晃起來,差點連人帶車一起摔倒。學生們見狀更加熱烈地鼓掌,掌聲裡含著譏笑。劉敬靜立刻紅了臉,極其惱火地瞥了小丁一眼。這一眼被小丁接住了,小丁心裡頭好不難受。從此小丁一生都害怕看女人的臉色,怎麼改也改不掉。

  劉家是一個屬￿上層建築的家庭,很有文化很有情趣。劉父在一家文藝出版社當一個副職領導,劉母在歌舞劇院當編劇。劉父劉母之間經常開玩笑。劉母一到家裡就脫掉外衣,穿著體現胸脯的毛衣忙來忙去,還喜歡哼歌。他們接回小丁的當天就讓小丁在雪白的浴缸裡洗了一個大澡,給小丁舊的內衣和新的運動衫穿上,對小丁一再二再地說:「就當這是你的家,只管隨便些。」

  小丁有點蒙頭蒙腦。劉敬靜抿著嘴笑,提醒小丁:「我爸我媽對你說了這麼多話,你應該吱個聲嘛。」

  小丁說:「好。」小丁又轉向劉父劉母說:「好,我隨便。」

  結果小丁怎麼也隨便不起來。地板打蠟,進家換拖鞋,玻璃杯晶亮晶亮,使用了之後首先用去污粉擦,然後用清水刷洗,再後還須用白茶巾反復地揩,一直揩到玻璃如水一般清純。皮鞋是每日要打油的,衣服洗了是要熨的,熨斗還是可以自動噴水的。紙扇並不僅僅是扇涼的,劉家將它掛在牆面上,掛在牆面上倒也很好看。十分漂亮的花布垂在窗戶上,白天將它徐徐拉開,晚上須將它徐徐拉上,它只作這種用途,決不能擦手或者擦嘴巴。讓小丁怎麼隨便?

  過了較長一段時間,小丁還是無法隨便,他的拘謹老是讓劉家一家三口發樂。第一次吃清蒸湖蝦,劉父劉母各夾了一隻大蝦到小丁的盤子裡,劉敬靜使勁催促他:「吃啊吃啊。」小丁問:「怎麼吃?」

  劉敬靜不准她父母說話,她說:「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小丁左右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想不出與吃別的東西有什麼不同,便將整只蝦塞進了嘴裡,蝦須刺痛了他的唇,他急得噓噓出聲。劉家一家三口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劉敬靜邊笑邊給小丁做示範,怎麼掐頭怎麼去尾怎麼除去泥腸,怎麼蘸小瓷碟裡頭的香醋與薑絲。劉敬靜靈巧的手指仿佛開放的花朵,說不出的好看。蝦變成蝦仁,粉紅的一團,蘸了佐料,也說不出的好吃,小丁努力學習,認真剝蝦,掙扎得一頭大汗。劉家三口人談笑風生,漫不經心,卻吃得又快又好。最後一看,一斤半湖蝦老大的一盤,小丁只吃了四隻。大家又覺得好笑,又笑了一番。類似吃蝦這樣的事情多了,小丁的思想和感情逐漸變化,皆空前地複雜了起來。

  小丁半夜醒來,發現自己的眼淚打濕了枕巾。他開始思念他那虛無飄渺的雙親。他耳邊會驀然響起王美的話「這麼弄沒有好結果的」!

  小丁開始承認王美的預言有點科學性,他的結果好像是不太好,劉家一家三口好像有點把他當作生活中的調料,而社會卻在一個勁地稱讚他們,劉敬靜因此當上了全市十佳少年。

  不過,劉敬靜因他當上十佳少年他非常高興,他想這麼一來便抵消了當初他不會坐自行車給她帶來的恥辱。劉敬靜真是個公主般的少女呵!小丁簡直被劉敬靜的光彩弄得頭昏目眩。從前在班級裡,劉敬靜少言寡語沒讓人覺得她怎麼的,但通過在家庭裡的展示,小丁認為劉敬靜美妙得無與倫比。劉敬靜早晚都刷牙,到了星期六晚上便洗頭洗澡,洗得皮膚潔白閃亮,臉蛋粉裡透紅,披一肩烏黑的長髮,在家裡跳來跳去將香味四處傳播。她清早在陽臺上朗朗地讀英語,跟她媽一樣只穿毛衣。她每隔一天去青少年宮參加少年合唱隊的訓練,回家後便對著鏡子唇紅齒白地練口型,然後給全家唱一兩支歌,半點兒不忸怩。小丁願意為劉敬靜做任何事,在這一點上,他心甘情願,絕不後悔。小丁想好了,如果劉敬靜下一學期願意繼續向他獻愛心,他就再在劉家住一學期,劉敬靜要他住多久小丁就住多久,儘管他已經覺察到了劉家一家三口都有點把他當作生活中的調料。但與能夠和劉敬靜生活在一起相比,當調料算不了什麼。

  小丁在那個學期的後半部分總是夜半醒來,作著與他小小年紀不相稱的思考。他想,要說清規戒律呢,家庭比王美那兒更繁複更嚴格,但王美那兒不好,家庭卻是個好東西。家庭實在是個好東西,男人和女人可以公然地睡一張大床,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什麼東西拿進了家門,那就是自己的了。小丁望著窗外的夜色感慨萬分地想,怎麼原來竟不知道世界上有「家庭」這種東西呢?

  小丁本生其貌不揚,個子矮小,總是咕咕嚕嚕說不清楚什麼話。原來人還比較單純,一門心思學習,成績一直優異。到劉家之後,受到的震動太大,心思太多,身體承受不了心靈的重負,一段時間之後,小丁成績逐步下降,人也更黑瘦了。

  王美其間來學校看過小丁一次。小丁不敢直視王美。王美一眼洞悉了一切,到校長辦公室去冷笑。

  老師校長看著這形勢很是焦急,不知道如何收拾這局面。正在這時候,小丁出事了。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小丁由自己房間的壁櫃攀上了天花板,他使出在紅星福利院學到的本事,蜥蜴一般貼著天花板爬行,順利地摸到了衛生間上空,揭開一張天花板偷看正在洗澡的劉敬靜。問題出在天花板上,五十年代修建的公寓,天花板使用的是馬糞紙,細細的杉木條子嵌著一塊塊馬糞紙,小丁不懂它的結構,竟然膽大包天地爬在上面。也許是小丁人瘦或者技藝不凡,他在爬行中倒是沒掉下來。但衛生間的天花板長年累月受潮,馬糞紙早已鬆軟,所以當小丁一揭天花板,平衡被破壞,小丁同天花板一塊兒徑直掉進了浴缸。劉敬靜所受的驚嚇可想而知,赤身裸體的小姑娘慘嚎兩聲便失去了知覺。小丁在下落的那一刻就已經魂飛魄散,暈在浴缸裡差點淹死。

  其實小丁並沒有看見劉敬靜的裸體,他這輩子對劉敬靜的最後印象是一團白霧。小丁蘇醒過來的時候躺在醫院急診室裡,掛著葡萄糖點滴。校長、班主任、劉母、王美都深鎖愁眉地守在病床邊。小丁眼睛一睜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眉結散開,露出了各自立場上應有的表情。

  王美幾乎是傲慢地說:「我走了。醫療費應該是劉家出吧。」

  劉母憤怒得直哆嗦:「站住!」劉母攔住王美去路,說,「這小流氓害了我們家你居然好意思要我們家出醫療費!」

  校長和班主任連忙上前調和,王美這才停下腳步。王美對他們說:「我早說過沒有好結果的,現在不幸被我言中。另外,劉同志我告訴你,小丁從前從來沒耍過流氓,就是到現在為止也談不上害了你們家,他沒把你女兒怎麼樣,他是到你家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才做出這種事的,我要追究這是什麼原因?是誰引誘了他?」

  校長班主任說:「算了算了,冷處理冷處理。」

  劉母說:「表面上冷處理,實質上要給他處分!」

  王美說:「他要是受了處分,我就把這事公開讓社會討論!我們孤兒看來只好向社會討個公道了。」

  劉母捂住臉哭了起來。

  小丁在這一瞬間原諒了王美從前對他全部的所作所為。小丁最後被王美擰著耳朵揪回紅星福利院。王美罰小丁高舉雞毛撣子站一天,面壁思過。

  王美說:「我說過這麼弄沒有好結果的,是不是?」

  從前小丁決不會回答王美,現在他卻回答說:「是。」

  王美說:「我的話你還聽不聽?」

  小丁說:「聽。」

  「大聲說!」

  小丁聲嘶力竭地高喊:「聽!」

  後來,小丁轉到了另外一個學校念書。小丁發憤讀書,懸樑刺股,但成績仍不理想,考了一次大學沒考上。有一天小丁在路上撿了一個錢包,他將錢包歸還給了失主。那時候小丁根本不認識鱷魚皮錢包的價值,也不認識綠色的美鈔。十幾年後小丁估算了一下,那時他撿到手的錢大約合三十多萬人民幣,夠他花一輩子。假如當時他知道那等於三十多萬人民幣的話,小丁真有點拿不准自己是否會在冷風中苦苦等候失主。不過,小丁的命運從此發生了巨大的轉折,那失主是深圳的一個大老闆,他問小丁:「願意到我公司做事嗎?」

  儘管小丁拿不准王美的態度,但他一點都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他說:「我願意。」

  就這樣,小丁跟隨大老闆去了深圳。

  茫茫世界滾滾人流中沒有人把耷頭耷腦瘦肩高聳的小青年小丁當一回事。只有小丁自己明白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此去深圳是孤兒小丁人生的背水一戰,要想擺脫王美,要想洗雪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恥辱,要想有錢有自己的家,全靠這一次機遇了。

  小丁勤學好問,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精神令老闆刮目相看。遂步步升級,幾年以內就登堂入室,西裝革履,做了總經理助理。總經理見小丁有大將之才,有心為其女兒牽根紅線。在一段時間內,小丁頻繁出入總經理家,很有成為東床之婿的架勢。但相與一久,總經理女兒厭煩了小丁。深圳那個花花世界,雲集了全中國具有冒險精神的青年男子,其中不乏英俊偉岸、風流倜儻之人。再說小丁從小營養不良,始終就是那麼瘦弱平凡,女孩子實在不甘心嫁他。於是,兩人推心置腹一談,小丁愴然,就友好地分了手。

  從與女友分手之事上面,小丁又獲得一次反作用力,便辭了工作,自立門戶,也成立了一個某某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將從前的老客戶一古腦帶過來,生意竟做得比老公司紅火十分。不幾年工夫,實實在在地發了一大筆財。

  小丁發財之後,自然就有靚女美婦送上門來。但小丁一概不為情惑,只管與她們遊戲人生,並且將錢袋捂得很緊,果然一般女子都沒有多大耐心,陸續來也陸續去了。小丁對南方女子的成見越積越深,慢慢這成見又延伸到廣東的氣候以及廣東的飲食。情感這東西也是此消彼長,一旦不喜歡廣東就開始懷念內地。多年之前的小姑娘劉敬靜漸漸地在小丁眼前晃動起來。內地城市的季節忽然變得那麼令人神往,冬天裡雪花飄啊飄啊,夏日裡扇子搖啊搖啊,等等小情小景圍繞著小丁揮之不去。這樣,小丁明白他該回老家了。

  小丁一旦作了決定便迅速地結束公司的業務,其快刀斬亂麻的作風很有職業企業家派頭。

  在一個晴朗的三月,富翁小丁乘坐波音737飛機衣錦還鄉。小丁感慨萬千,求同行旅客在機場為他拍了一張照片。人家按快門的時候,一陣風正好吹落小丁的棒球帽,小丁神色慌張地伸手去抓,因此照片畫面很滑稽。小丁只好無奈地一笑,覺得除了掙錢以外,其它什麼他都不順利。

  到此,孤兒小丁的人生目標已經十分明確,第一是成家,第二是成家,第三還是成家。為什麼呢?首先因為小丁始終認為「家庭」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其次作為男人,生理上客觀存在著需要配偶才能解決的問題。小丁在性的問題上已經可以算是閱盡人間春色了,故而有點修成正果的味道,篤誠篤意地認為還是一夫一妻的方式最佳,既人道又天道,老天是絕不會用艾滋病來騷擾恩愛夫妻的。

  圍繞「成家」這個重大的目標,小丁作了鄭重的思考。小丁在江邊一家四星級飯店包房住著,除一日三餐之外,他都坐在寬敞的陽臺上,遠望長江,冥思苦想,腿上擱著紙,手裡拿著筆,時不時寫寫劃劃,將他實踐這個目標的可行性反復地推敲,未雨綢繆,以求十全十美。

  現在的孤兒小丁已經不是昨日的小丁孤兒,也不是芸芸眾生中別的什麼小丁大丁。也許別的人不會像小丁這樣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停頓下來全力以赴地找老婆,也許別的人會認為小丁的做法十分可笑,這些小丁心裡全明白,就連來打掃房間的服務員小姐見小丁的刻苦狀,都趕緊弄好趕緊離開,在收小費的時候怯怯地打個招呼:「老闆忙生意呢。」小丁只點個頭,心裡說:老闆我暫時不忙生意。

  小丁不太理解世人對「成家」的態度,說什麼「解決個人問題」。小丁認為「成家」是一個人人生的一項最重大的工程,他認為這是百年大計,應該質量第一。錢是掙得完的嗎?錢是掙不完的,每個國家的印鈔機都在不分晝夜地嘩嘩印鈔,然後讓這些花花綠綠的紙來戲弄世人。小丁不想上印鈔機的當,人的血肉之軀和有限的生命豈能與機器較量?

  小丁不是傻子。小丁的存款數額即便把百分之五十的通貨膨脹率打進去,也足夠他與一個老婆包括一個孩子生活得很好。人生應該有階段性的主攻目標和生活方式,小丁為錢奮鬥的階段已經或者暫時過去了,現階段應該重視人——作為一個人本身的生命價值。儘管小丁沒有任何大學的文憑,但他平日閱讀廣泛,勤於思考。正因為他有了一整套理論基礎,所以他才如此地義無反顧。

  通過在飯店包房裡頭幾日幾夜的深入思考和周密計劃,方案形成了。小丁終於走出了飯店大門,揚起他那被腦力勞動累得蠟黃的瘦臉曬了好一會兒太陽。

  首先小丁在市中心開了一個小小的門面,經營高品位圖書、字畫和工藝品,這其實是他守株待兔的一個據點。小丁相信,能夠進入這種門市部瀏覽或者欣賞甚至購物的姑娘,無疑是比較有文化修養,層次比較高的。

  其次,小丁還在全國發行量較大的青年、婦女雜誌上登了徵婚廣告。廣告詞是小丁親自寫的,一百字的廣告詞真是絞盡了小丁的腦汁。不過,小丁很有點為自己寫的徵婚廣告自鳴得意。廣告詞如下:

  某男,三十歲,獨子,個體,心美重情體健深沉,有氣質有住房有經濟無惡習;假如你是一位能歌善舞,情趣高雅,用情專一之姑娘,哪怕一無所有亦可,我願與你終身培育愛情之果。來信需附照。地址:XXXXXXXXX。

  不知道刊物為什麼只允許人家寫一百個字,還算上標點符號。小丁得意的是在這有限的字數裡,他既沒有誇富又體現了經濟實力,既沒有令人難堪地直接要求對方相貌如何,實質上等於有要求,能歌善舞加上情趣高雅,這樣的姑娘若不是絕代佳人至少也秀色可餐。

  另外,小丁也不拒絕朋友介紹的姑娘。小丁三條腿走路,一時間,身邊粉黛如雲。僅是看照片一項,足以讓他眼花繚亂。

  有不算短的一段時間,小丁日日鼓著精神,每天仔細地梳頭洗面刮鬍子,換襯衣,換襪子,擦亮皮鞋,穿梭在女人叢中。與這個談談,與那個吃頓飯。委婉地謝絕不合格者,耐心地陪伴嬌滴滴者。問題在於幾十個姑娘竟沒有一個成功。這其中人生百態,百滋百味,足可以寫上幾十部厚厚的長篇小說。小丁簡直無法細說。

  忽一日,小丁再也起不了床,四肢發軟,內裡鼓不起勁來,看都不想看一眼那套光鮮的出客行頭,小丁累了。小丁躺在床上,披一件舊茄克衫,抽煙。約會的門鈴準時地響起,叮咚叮咚頑強地響個不停,這是小丁與之周旋到最後階段的姑娘李佳。李佳是市歌舞劇院頭塊牌,與小丁徵婚廣告上的要求一一符合,小丁完全挑不出李佳的缺點,但小丁卻一點不想再見她。小丁給服務台打了個電話,服務台小姐過來哄走了李佳。小丁抽著煙,聽見李佳要求進房間看看,服務員不允,李佳憤怒地說:「我們是約好了的嘛!」

  服務員說:「對不起!按規定我不能為你開房門。」

  小丁也嘀咕了一聲:「對不起,我實在不想為你開房門。」

  深夜,休息了一整天的小丁溜出飯店,在長江邊溜達來溜達去,有一種莫名的悲哀纏繞著他。

  又一日,小丁下了極大的決心,強忍著心跳來到劉敬靜家,躊躇再三,舉手敲門時腿都在發抖。可是開門的是一個陌生老頭,房子裡也不再是什麼家,是一個堆滿了陶器的倉庫。小丁心急,但陌生老頭一問三不知。幸好鄰居中有好奇者,過來端詳小丁,又仔細盤問小丁與劉家是什麼關係。小丁半真半假一一回答,最後鄰居方說三個月前的某日,劉家一家三口死於煤氣中毒。是他殺。劉敬靜鬧離婚跑回娘家居住,其夫夜半潛入,打開了煤氣,反鎖了房門。小丁問:「兇手可抓住了?」人回答:「兇手次日上午便投案自首了。」

  小丁又問:「可判了死刑?」

  人指了指牆上一張法院的佈告,說:「正遇上『嚴打』,前日殺了。」

  小丁奔到佈告前,看見一個打了紅X的名字叫成書誠。這個名叫成書誠的人在小丁坐在飯店策劃成家的方案的一日夜裡謀殺了劉敬靜,然後這個人也被一粒子彈從世界上抹掉了。這個結局使小丁忍不住傻笑。劉敬靜一家一直是小丁潛在的動力,關於家庭,關於女人,關於親情,關於愛憎,劉家是這一切的起源,可是他們居然會消失得乾乾淨淨。小丁十幾年來臥薪嚐膽,努力奮鬥,何嘗不是暗中期待著有一日輝煌地出現在劉家面前。他如此大動干戈挑選美妻,何嘗不是有那麼一種將來攜妻面對劉敬靜的微妙心理摻雜其中。小丁唯獨沒有料到的是,消失是最高的輕蔑,消失可以使存在的一切失去依據,而任何一種偶然的因素都可以導致生命的消失。這個姓成的人是誰呀?他怎麼就可以莽撞地勾銷小丁與劉家的恩恩怨怨呢?

  小丁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反反復複地默記著佈告上那一段簡潔的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法院口吻的判決詞,欲哭無淚。後來,小了不顧體面地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他連揚起手臂叫輛出租車的心情和力氣都沒有了。

  孤兒小丁轟轟烈烈的徵婚運動遂告結束。小丁開始悟到一個「緣」字。他想一個人做什麼事也許還是隨緣而行的好。

  說「緣」呢這「緣」就來了。小丁的這家門市部有個極雅的名字:養性齋。養性齋雖然不大,註冊資金卻有六十萬,因為它有一些紅木架的雙面繡繡屏,有一些清朝的細瓷精品和一批線裝圖書,還有一些玉器和裝裱精緻的山水畫。小丁的養性齋倒真的不是生意場,而是他修身養性的所在。自從小丁懶得與姑娘們周旋之後,便經常來店裡,搬一把紅木大師椅,坐在櫃檯裡頭讀書,思考這人世間的種種事物因由。店裡的買賣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一個夥計與其說是營業員倒不如說是清潔工,每日裡只須保持店內整潔就行了。

  夏日裡暴風驟雨的一大,養性齋所在的這條文化街受到政府「掃黃打非」辦公室的突擊檢查。一百零六家個體經營者,除了事先聞風而逃的十幾家之外,只有一家既無「黃」也無「非」,絕對地奉公守法,文明經商,這就是小丁的養性齋。於是,電視臺記者前來現場採訪。採訪記者是個漂亮且有風度的女孩子,牙齒潔白,說話的模樣很是動人。與小丁一問一答,配合默契得好像經過了多少次排練似的。第二天晚上本市電視臺播出新聞,小丁將採訪自己的片段錄了下來。在電視屏幕上,小丁比本人好看,因為電視屏幕這東西將人的臉往寬裡長,小丁的瘦臉因此而顯得方正了。女記者在電視裡卻遠不如本人靚麗,但她的名字很美,叫作思怡。第三天傍晚小丁又在播放錄像,並把女記者與他同在一個畫面的鏡頭定了格,這時思怡本人卻悄然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門口,說:「丁老闆,我買書。」

  小丁一驚,臉羞得通紅,拿起遙控器亂撳一氣,可就是撳不對按鈕。

  思怡捂上眼睛,說:「我什麼也沒有看見,你別著慌好不好?」

  隨後,他們就喝茶聊天,一聊竟然聊得十分投機。談到經商之事,思怡問小丁:「你真的不販點黃色書刊錄像之類的?」

  小丁答:「真的不。」

  思怡說:「我現在不是採訪,是私下作為朋友問問。」

  小丁正氣凜然地答:「是真的不!」

  思怡說:「如果不的話,你這種店子豈不虧本?」

  小丁說:「自然是虧的。」

  思怡說:「做生意的老虧本怎麼辦?不想掙錢的話做什麼生意?」

  小丁說:「君子謀財,取之有道。再怎麼也不能做毒害青少年的事。」

  思怡聽得口服心服,欽佩之至。後來思怡主動遞過手來與小丁握別,邀請小丁周未與她去一家石頭火鍋城共進晚餐。

  小丁受寵著驚,忙說:「好的,我請你。」

  思怡卻不肯,說:「這次我請你。你別小看我這個踏上工作崗位不幾年的小記者,我們電視臺是很富的,我每月少說也能拿千兒八百。」

  至此小丁已經有心有意,所以也想考驗考驗思怡,便說:「那好吧。看來我還真不如你收入多。」

  周未傍晚六點,小丁準時赴約,便裝,布鞋,倒是買了一枝紅玫瑰藏在懷裡。思怡恰好也到達餐廳,思怡一身鼠灰真絲衣裙,珍珠首飾,越發把她的青春氣息烘托了出來。一餐廳的人都目隨思怡移動,而思怡微笑著只看他一個人,款款向他走來。在這一刻,小丁完全融化在了幸福之中,對思怡竟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感恩戴德之情。

  吃飯吃到氣氛融洽時,思怡從手包掏出一個存款摺子給小丁。

  小丁不解,說:「幹嘛?」

  思怡說:「投資。」

  小丁打開摺子,上面是幾年裡每月存入一點錢的零存整取款子,最後合計一萬餘元。

  思怡極得意,說:「你想不到我還是個萬元戶吧?」

  小丁說:「倒真是沒想到。」

  小丁面上說得輕描淡寫,內心裡感情波浪大掀,洶湧澎湃,他哪裡是沒想到什麼萬元戶不萬元戶,他是沒想到漂亮高雅又有社會地位的思治會對自己如此無私厚愛,見面第二次就拿出私房錢給他做生意。小丁自小是孤兒,備嘗人間冷暖,又經商十幾年,深知世態炎涼,哪想到滾滾紅塵中竟遇上了一個清純淑女。小丁幾十年裡構築起的憎恨他人的高牆在幾分鐘之內分崩離析,他簡直感動得有點受不了了,便將頭垂在桌沿上,無聲地流淚了。

  思怡見小丁埋頭的時間實在太長,已經超過了通常意義上的等候,周圍餐桌上開始有人頻頻地瞟這邊,思怡說話了:「小丁,你不舒服?」

  小丁甕聲甕氣答:「非常舒服。你有話繼續講吧。」

  思怡一聽小丁濃重的鼻音就明白了。她伸過手來,在小丁頭髮上揉了揉,然後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地解釋她投資這筆錢的意義。無非是說意在促使小丁奮發圖強,勤勞致富,當然假如賠了進去,她也決不後悔之類的。思怡的這些話,在小丁這兒就當音樂來聽了。小丁哪裡還用得上思怡來教他怎麼奮發圖強?

  待思怡娓娓說完,小丁徐徐抬起了頭,笑笑,趕緊吃東西。吃飽了便說明天我請你玩一天。

  思怡說:「免了免了,明天我們守在店裡做生意吧。」

  小丁說:「生意是細水長流,日後有得做,明天玩吧,你提個建議,提你最想要的玩法。」

  思怡說:「你還是這麼個人哪!吹牛不收稅是不是?」

  小丁說:「讓生活插上想像的翅膀有什麼不好?」

  年輕姑娘思怡最愛聽這種浪漫話語了,立刻鼓掌說:「好哇好哇!」

  思怡於是支頦遐想,說最好有一輛自己的小車,駕車沿東湖兜風,然後在磨山植物園散步,然後到湖邊酒家去吃魚宴,吃罷到一家高級飯店開個房間洗個熱水澡,睡它一美覺,晚上去迪斯科舞廳跳舞。

  思怡說完自己先噗哧一聲笑了,手腕亂搖,驅趕美夢一般,說:「完全是資本主義國家的電影看多了。」

  小丁一本正經地說:「那你明天計劃達到了!」

  思怡也學了小丁的模樣,說:「灰姑娘先謝王子了。」

  小丁說:「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夜無話。

  翌日上午九點,一輛「奔馳」600小車直抵思怡家樓下,小丁在裡頭嘀嘀按喇叭。思怡在陽臺上將信將疑往下看,當看見小丁從世界級的名牌小轎車裡鑽出來,思怡先愣後樂,奔下樓鑽進車裡,說:「你還挺會弄的,借誰的車?」

  小丁不吭聲,只將駕駛執照遞給了思怡,這下思怡震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這一天的行動完全與思怡的浪漫幻想一模一樣。只不過從迪廳跳舞出來,小丁忐忑不安地要求思怡回到自己的包房,思怡同意了。

  當晚思怡便答應了小丁的求婚。天一亮兩人便攜手去登記結婚。然後才去一一拜見思怡的父母及有關親朋好友。

  其實思怡的父母從陽臺上看見過小丁,見其瘦黃,個頭比思怡還矮那麼幾分,當時就有些不快,責怪女兒亂交朋友。只因那輛「奔馳」車,思怡父母沒將責備的話說出口,當夜思怡未歸,思怡父母大怒,沒料到女兒再進家門已是人婦,待聽得女兒對小丁一番介紹,也就笑逐顏開了。對這一切,小丁心知肚明,但他以為他得一個思怡便夠了,也就不與別的人計較。

  孤兒小丁的一番姻緣就此成就。

  原來思怡並非是一個一般姑娘,這點小丁當然明白,但小丁沒有心理準備的是思怡的社會知名度和社會交往廣泛得非常。思怡被稱為電視臺台花,擁有眾多愛慕者和追求者,聽到她將嫁人的消息,竟有人闖到電視塔上要跳塔自殺。婚禮那日,連市長都到場致了賀詞,小丁也就不可避免地被牽扯出來當眾亮了相。小丁一亮相,輿論大嘩,紛紛議論他倆外貌上的不般配。這其中思怡受到的傷害最大,人們幾乎一致認為她這是傍大款。

  結婚沒幾日,思怡倒哭了十幾次。趴在小丁懷裡萬般地傷心,小丁一次又一次勸她,「我知道你不是傍大款,我真的知道你不是傍大款。」如此,小丁對思怡的恩愛與憐惜又加深十分。整日裡捧著她含著她處處呵護著她,連洗腳都是由小丁來料理。

  從此,小丁急思怡之所急,喜思怡之所喜,一舉一動全看思怡的神色行事。

  養性齋盤掉了。買了一幢花園別墅。思怡學會了駕車,考了執照。小丁原本就是個吃苦耐勞的人,現在自然全心全意為自己的小家庭操勞。家中所有家具,只要在選購時思怡點個頭,小丁便去挑選,談價錢,裝運,搬卸。有了院子要植草皮,植了草皮再種花。裝了空調要買加濕器,電器太多須重新走線換大電錶,換大電錶又須與電力部門複雜交涉,疏通關係。圍牆上加鐵絲網,回廊裡裝報警器,裝三十多扇窗戶的窗簾,四處雇請會燒菜又忠厚老實的傭人,這些全是小丁一個人的事。思怡有時候提出她也想插插手,幫一把,小丁丈夫氣很濃地說:「不行!你別管,你好好保養自己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

  這一忙兩忙春去春來就去了一年。家庭基本建設初見成效,小丁卻累病了三四次。這時候思怡只得噘起嘴來發脾氣,說:「夠了夠了!還折騰個什麼?」

  小丁這才稍微收手休息幾日。

  孤兒小丁在三十二歲還差幾天的某一日,躺在綠草如茵的自家草坪上,被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深深陶醉。除了別墅是買來的,有幾處的設計還不盡如小丁之意以外,地板是小丁一塊塊挑選的,非常漂亮。廚房設備先進,簡潔好用,光可鑒人。衛生間的抽水馬桶是當代高科技專利產品,絕不會堵不會漏水。浴室與廁所是分開的,浴池非常大,兩人一塊兒泡澡,十分舒服。臥室呈粉色,擁錦簇絲,華貴典雅。餐具是日本細瓷,吃湖蝦有五隻小碟侍候,想當初,劉敬靜家的那一切算什麼?況且在這漂亮的家中還走動著一位美麗可人的主婦。

  小丁望著天空哼起歌來,他唱道: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高舉金杯把讚歌唱,感謝偉大的共產黨,祝福毛主席萬壽無疆!

  按計劃,小丁成家一年之後將出門做生意。誰都知道「坐吃山空」這個道理。小丁即便再有錢,這一番豪華消費也夠他傷筋動骨的了。

  小丁休息了幾日,想起計劃,便打點行李,準備南下廣東。思怡一見情景,眼睛就紅了。小丁擁過嬌妻,心中難舍,腦中一發熱,決定不走了。小丁不走,在家纏綿了一段時日,思怡又主動勸他去做生意。小丁只好含淚與妻子拜別。

  小丁人到廣東,馳騁商海,卻發現自己無時無刻不惦念家中。熬不到一周,小丁一飛機飛了回家。回到家中,小別勝新婚,夫妻發狠地親熱,使小丁更加挪不開腳步。於是,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小丁在廣東與內地之間來來去去,像跑月票一般。跑到後來,心底裡痛苦不堪,難與人言。這話又從哪裡說起呢?還是說孤兒小丁這個人畢竟不是一般的俗人,他的不俗表現在他老愛苦苦思索一個人活著的意義。他在飛機上的時間多,並且人在飛機上是個特殊的環境,生命像風箏一樣線一斷便墜毀,所以考慮生命之本意是最合適不過。小丁便想:我這有一年多了,到了廣東想家裡,回了家又操心廣東,把個生命當兒戲在空中晃來悠去,其實回了家也不過是吃頓好飯,摟妻子睡覺,我這是何苦來哉?又想:結婚已經兩年有餘,妻子再好也就是妻子,見到她就腿軟,老認為她的恩情報答不盡,長此下去,何日是個盡頭?若因了她老是犧牲生意上的機遇,有朝一日山窮水盡,豈不是害了人又害了己?我這又是何苦來哉?又想:賺了錢添東西賺了錢又添東西,一個人滾了那麼大一個雪球,見了狗啃地板心疼,傭人摔了盤子也心疼,牽著這掛著那,牽掛的物什愈來愈多,就因為這些物什是花了自己血汗換來的,還要花血汗去惦著它們,珍惜它們。其實它們或遲或早將被用壞或者易主,我倒被這些東西耗了一生性命,我這是何苦來哉?又想:我這人本來散漫慣了,四海是家,浪跡天涯,住飯店吃餐館,屁股一拍就上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之所以有此發達的一日蓋因為當時有個太講究規矩的王美之束縛,如何現在拿錢買繩索,左一條右一條縛住自己,弄得不回家難受,回了家更難受,我這是何苦來哉、

  又想:我不惜生命鼓搗這一切,暗暗攀比和不服的是劉敬靜家,而人家劉敬靜一家早就煙消雲散,向你揭示了一個人生真諦,我還冥頑不靈,這是何苦來哉?

  又想:既然有了足夠的錢供自己選擇生存方式,怎麼居然還會去結婚給人看,鬧排場給人看,讓人為漂亮姑娘抱不平,讓自己為人所不屑,這又是何苦來哉?

  小丁的這些念頭在腦子裡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回家的次數不知不覺中就減少了。有一次一個月沒回家,突然地回家一看,發現思怡並沒有因為他的外出不歸活得呆滯,傭人說思怡去外邊吃晚飯了並且要看了戲才回家。小丁坐等,等到十點多鐘睡著了,驚醒過來已是淩晨一點整。他聽見了汽車的聲音。年輕漂亮的思怡從汽車中出來,與她的兩男一女同伴快活地朝客廳走來。小丁在暗處,他充分地觀察了思怡。思怡的神態像小女孩一般健康開朗,沒有一絲作為小丁妻子的老成與婦人氣。小丁不得不承認,思怡的這般模樣最為可愛。

  思怡一見小丁,又驚又喜,驚喜之後自然轉換了角色,有了小丁妻子的神態。思怡為小丁一一介紹自己的朋友,安排他們去客房休息,又匆匆跑過來偎在小丁身邊問長問短,問他想不想吃什麼?

  小丁問:「看的什麼戲呢?」

  思怡答:「芭蕾舞劇《白毛女》。」

  小丁說:「好劇!跳一個喜兒的『北風吹』我看看。」

  思怡嬌嗔:「別不正經嘛。」

  但小丁方才的確看見思怡從車庫走過來的時候,學過一個芭蕾舞的跳躍動作,似乎是下意識的。小丁一出現,思怡的下意識便沒有了。高度緊張,小丁想,彼此在意,高度緊張,大家這是何苦來哉?

  這夜夜已太深,夫妻倆睡下,都沒有那種意思,但都又為分別這麼久竟沒有那種意思而有些內疚,彼此客客氣氣地笑笑,各自睡去。

  第二夜,雙方都敏感而殷勤,可等到做起事來,小丁無論如何都疲軟不舉,思怡便主動地幫助他。小丁見思怡上上下下奔忙努力,於心不忍,便訥訥地說:「算了算了。」

  思怡抬起頭,眼裡有許多疑惑。小丁一見思怡這臉色,就心跳氣急起來,連忙解釋:「我沒事,我沒做過什麼。它這個樣子我也很奇怪,從來不這樣的嘛。」

  思怡漸漸變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小丁看著這冰冷的面孔,揉皺的床單,瘦骨磷峋的自己的裸體和自己那垂頭喪氣的傢伙,他歎了一息,脫口說道:「我這是何苦來哉?」

  這話激起了思怡前所未有的憤怒。她說:「我又是何苦來哉!」

  小丁說:「你什麼意思?」

  思怡說:「那你什麼意思?」

  小丁怕吵架:「你這不是無聊嗎?」

  思怡越發發作厲害了,說:「我當然無聊啊!這種活守寡的日子能不無聊!」

  小丁忽兒茅塞頓開,多日的苦思有了結果,他知道他的人生又到了另一個階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勢在必行了。

  孤兒小丁找了本市市長,說想投資千萬承包和改造紅星福利院。市長覺得一個小小福利院用不著投資千萬,試圖引導小丁將投資用在其它項目上。小丁斬釘截鐵地回答:「除了紅星福利院我不投!」

  市長突然省悟過來,說:「哦,您要搞慈善事業。」

  小丁趕緊笑笑趕緊點頭。在此之前,小丁根本沒想到「慈善事業」這個詞,因為小丁畢竟生長在社會主義中國,慈善事業是其它體制國家的說法。但現在中國改革開放,慈善事業搞搞也很好,也是減輕國家負擔,為人民服務的大好事。一番談話,事情成了。

  小丁將紅星福利院改名為小丁孤兒院,移址城郊。小丁圈的一塊地皮正是他理想中的,有山坡,有荒塘,有樹林,原始又零亂,鄉野味很地道。小丁熱血沸騰地投入了「小丁孤兒院」的建設。孩子們的住房還是比較現代化,衛生設備挺齊全,但山坡荒塘樹林依舊。小丁率領孩子們栽樹墾荒,塘裡養了魚,地裡種了菜,養了五禽六畜,每日裡大紅公雞在竹林裡引吭高歌。

  「小丁孤兒院」的孩子們可以不疊被子,可以隨意打赤腳,可以漫山遍野瘋玩瘋鬧。

  小丁是「小丁孤兒院」的董事長兼總經理,院長依然是王美。王美已經是半老的太婆,為了紅星福利院的生存與前途,她只好委曲求全,但她一直堅持將自己的被子疊成豆腐塊以示對小丁的抗議。不過小丁對王美的優厚奉養使王美常常無法挑剔小丁的行為。小丁為王美配備了專車,為她開小灶,為她裝修了一間豪華的辦公室,每日桌上都有一束鮮花。王美的移動電話經常嘀嘀響,新聞記者們不時採訪王院長。小丁本人每天都和孤兒們一樣生活,衣著隨意,像一個大男孩。當然,他的生意並沒有放鬆,就連附近的幾家法國汽車公司都只買「小丁孤兒院」的雞蛋和蔬菜,並且都樂意出高價,因為它們是真正無污染的綠色食品。

  一段時間後,小丁與思怡都感覺到離婚是他們無可回避的結局,於是兩人吃了一頓飯之後就離了婚。傷感還是有那麼一點傷感,不過也就傷感了一陣而已。

  這年春天,燕子飛來,在小丁的屋簷下做了一個窩,小丁非常非常高興。他看書聽音樂種菜釣魚在院子裡同孤兒們叫喊著跑來跑去。儘管院長王美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後對他怒目而視,他還是覺得自己人生的狀態好得無與倫比。

  一九九五年春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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