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彥 > 裝台 | 上頁 下頁
七〇


  §第四十七章

  《人面桃花》終於要彩排了。

  順子他們直到彩排前幾分鐘,還在收拾景,收拾舞臺。靳導這個「母夜叉」,完全瘋了,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幾乎見人就喊叫,就罵。連瞿團都不敢朝她跟前走,一走到跟前,她就胡亂訓斥道:「老翟,看看你帶的這團,還搞藝術,還想爭創國家一流名團,我看連個業餘戲班子都不如,看看下午演練搬景那素質,真是該解散了。我現在就擔心,晚上彩排,搞不好就要砸在你這支搬景的破隊伍上。」瞿團連連回話說:「你放心,我一會兒還要強調,絕對誤不了事。」「行了行了,老瞿,我看這隊伍都是你給慣壞的,是時候了,你也該下個硬殼蛋了。」靳導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瞿團還是賠著笑臉。順子就有些看不慣了,低聲說:「哎,瞿團,這婆娘是不是瘋了,見誰都咬呢?」瞿團還是笑著說:「靳導啊,就這大炮筒子脾氣,她也是為藝術哩。」順子就說不成了。

  翟團根據靳導的要求,終於在彩排快要開始前,下了個「硬殼蛋」。

  業務部門把所有搬景的都叫到了舞臺上,瞿團訓話說:「不是我要發脾氣,實在是太不像話了。下午搬景時,那牛拽馬不拽的樣子,誰看了不生氣?啊?大家憑良心說,團裡平常對大家怎麼樣?啊?雖然是乙聘,工資少點,可平常既不要求大家參加點名,也不要求大家坐班,有事了來一下,沒事都放了羊了,還要團上咋樣嘛?啊?一年十二個月,剩幾天就完了,有些人就讓來搬了幾片景,都這樣抽扯,那你自己也捂著胸口想一想,看哪個星球還有比這更美的差事,你就到那個星球上去得了。」

  有人嘟咕說:「誰又不是不想甲聘,你不聘嘛,把人都分成三六九等了,你還嫌疏的不親。」

  有人端直就喊開了:「哎,翟團,你這話大夥兒可不愛聽,誰又不是不想幹事,你不安排嘛,那主演又不是誰演不了,可這口熱騰騰的屎尖尖,只能讓一兩條狗獨吞嘛,那其他狗就只能幹瞪眼嘛。」

  大夥兒都笑了。順子也跟著笑了,他就愛聽劇團這夥人說話,啥話從他們嘴裡出來,味道就變了。

  又有人接著說:「誰又不是沒吞過那屎尖尖,狗老了嘛,現在興讓小的吞嘛,不待見了,可以一腳踢了嘛,何必體罰來搬景。」

  瞿團還真把話給上硬了:「這樣吧,誰不搬了,給業務部門打聲招呼,換人。但我也把話說清楚,如果一年到頭,連一件工作任務都不願意接受,那明年,就只能拿基本生活費了。現在就說,立馬換,咱不強求。實在不行了,我們雇人幹。」

  翟團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也沒有一個人提出來不幹的。要放在過去,順子巴不得團上所有人都別幹,把搬景的活兒,全都留給他們。可這幾天,他真的有些生氣,都不想再幹下去了,更何況是年關,誰都靠不住,所以,當瞿團說出「雇人幹」這幾個字時,嚇得他趕忙從側幕條旁邊,溜到耳光槽去了。

  瞿團又說了些什麼,就聽有人在喊順子。他本來不想答應,可畢竟到了最後一兩天,一切都得從能順利領到錢這個大局出發,他就又從耳光槽出來了。有人就說瞿團叫。

  順子走到翟團跟前,團裡一個管鞋帽的正在跟瞿團說話:「不是我要給誰擺難看,哎,瞿團,你自己說,我這些年在團裡表現怎麼樣?可比我後來好多年的娃娃,都把二級職稱評了,我還是個三級,你說這公平不公平?這次讓我管《人》劇的鞋帽,你問問靳導,我是啥創作態度?所有靴子,我都重新刷了大白粉,幾十雙舞鞋,前邊的桃花纓子,都是我親手製作,並親自拿針線縫上去的。論文我也發表了,《淺論白酒保護戲箱法》你也看到了,我還花了八百塊錢,才在報上發出來的,哎,瞿團,我還有啥條件不夠,今年副高又不讓我過?」

  「你看這陣兒說職稱合適不?再說,今年職稱也都評過了,這陣兒說這還有啥用處嗎?」瞿團也有些不耐煩了。

  「是的,我知道這陣兒說職稱沒用,可我等到啥時候說呀?我這兒正幹著,你都看不見,要是明年評職稱那陣兒,碰上我沒事,你瞿團眼裡就只盯著那些嫩的,小的,還能把那香悖悖,記得掛到我這老黃牛的脖項上?」

  「我記著哩,凡是幹了的我都記著哩。快忙你的去,馬上要開始了。」瞿團勉強把要職稱的打發走了,就跟順子說,「你把你的人都叫到一塊兒說一下,就最後幾個小時了,跟靳導配合好。」

  順子說:「靳導確實瘋了,但你放心,瞿團,我的人,啥時也不會給你掉鏈子,你是好人,我們都是沖你才下這苦哩。不過,瞿團,大家都操心勞務費的事,明天就臘月二十八了,都得回去過年不是。」

  瞿團突然生硬地說:「我就不愛你這個毛病,哪裡緊火,就專愛在哪裡提錢。」說著,就到一邊忙去了。

  順子也覺得開演鈴都響第二遍了,指揮也進了樂池,提錢的事,確實有點不合適,可啥時又是合適的呢。不管心裡咋想,他還是按瞿團的要求,分頭給弟兄們都打了招呼,讓大家今晚溝子都得長眼睛著,可大夥兒還都是那句話:錢落到實處沒?他就氣得罵:「媽的個屄,這陣兒說錢,你是鑽錢眼兒了。」順子故意把聲音罵得很大,也是想讓別人聽,他肚子裡有氣哩。

  快開演快開演了,靳導又發了脾氣,嫌池子不該進了觀眾,說好的內部彩排,卻進來這麼多人,她就發難,問瞿團咋回事。瞿團說,都是內部家屬。靳導說,連門口賣羊血泡的都進來了,那也是家屬?誰的家屬?

  所有導演都不喜歡彩排進太多的人,尤其是不成熟的彩排,進來的人裡,要是攙和幾張「烏鴉嘴」,搞不好,把一台沒正式上演的戲就提前黑白顛倒了。唱戲這行,口碑很重要,尤其是老戲迷的口碑,比報紙、電視上鋪天蓋地地吹幾個版面、弄幾個專題都管用,他們的「嚼舌」,搞不好就成了「毒藥」,戲不死,也別想活旺。過去有好多戲,就是在倉促彩排時,讓這些「瞎瞎藥」,弄成了「死翹翹」的。而那個賣羊血泡的,就是最厲害的戲迷,並且還是最不給人情面的老「戲骨」,好就是好,壞就是壞,看完戲,第二天一早,那消息,定從羊血泡摸館裡,準時向四周發射放飛。

  不過順子從來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他也是從小翻院牆、鑽狗洞進來看戲的人,啥戲沒經見過,他自信,自己的眼睛比「羊血泡」毒,不過自己不「爛嘴」而已,他要是跟「羊血泡」一樣「爛嘴」,恐怕也早成劇團人眼裡的「戲骨」了。依他的眼光看,這個戲基本成了,不過因為靳導最近老拿他過不去,他懶得說這句好話而已。

  任靳導再發脾氣,瞿團就是微笑,他一再解釋說,人都進來了,這會兒攆誰走呀,加之又到了年關,攆誰都不好,就讓靳導開始彩排算了。氣得靳導又批評了瞿團一通「清政府」、「慈禧」、「李鴻章」之類的話後,才讓開戲。

  第三道鈴終於響了,舞臺上安靜了下來。

  在定音鼓的密集節奏中,一種聲音轟轟隆隆地由遠而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