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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寫到這裡,得趕快聲明:小說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在小說前,我也十分落套地寫下了這句話。無論憶秦娥與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呈現出的是什麼形象,都是虛構的,這點不容置疑。我還是要說魯迅的那句話,他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角色。不過我的憶秦娥因為是秦人,嘴就拼不到浙江去,臉也拉扯不上北京的皮。都是我幾十年所熟知的各類主角的混合體而已。很多時候,自己的影子也是要混在裡面搖來晃去的。從現在的生物技術發展看,這種人在未來,製造出來也似乎不是沒有可能的。我寫她,是時鐘的敲擊,是現實的逼催,是情感的抓撓,也是理想主義的任性作祟。我更希望從成百上千年的秦腔歷史中,看到一種血脈延續的可能。很多人能做主角,但續寫不了歷史。秦腔,看似粗糲、倔強,甚至有些許的暴戾。可這種來自民間的氣血賁張的汩汩流動聲,卻是任何廟堂文化都不能替代的最深沉的生命呐喊。有時吼一句秦腔,會讓你熱淚縱流。有時你甚至會覺得,秦腔竟然偏執地將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進取精神發揮到了極致。我的主角憶秦娥,始終在以她的血肉之軀,體驗並承繼著這門藝術可能接近本真的衣缽。因而,她是苦難的,也是幸運的。是柔弱的,也是雄強的。

  我拉拉雜雜寫了她四十年。圍繞著她的四十年,又起了無數個爐灶,吃喝拉撒著上百號人物。他們成了,敗了;好了,瞎了;紅了,黑了;也是眼見他起高臺,又眼看他台塌了。四十年的經歷,是需要一個長度的。原本雄心勃勃,準備寫它三卷,弄成一厚摞,擺在架上也耐看的。結果不停地被人提醒,說寫長了鬼看,我就邊撒網邊提綱了。其實也能做成「壓縮餅乾」。但我卻又病態地喜歡著從每早的露珠說起,直說到月黑風高,樹影婆娑。在最後一遍修訂《主角》時,得一機會去南美文化交流,因為有幾場座談,要做功課,我就用兩個多月時間,把拉美文學與戲劇梳理了一遍,不僅複讀了聶魯達、帕斯、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庫塞尼等早已熟悉的詩人、作家、戲劇家,還帶著略薩的《綠房子》和薩瓦托的《英雄與墳墓》上了路。除驚歎于拉美作家密切關注社會問題,以反映社會為己任的現實與現代感外,也驚詫著他們表達自己心中這個世界樣貌的構圖與技法。但拉美文學再奇妙,畢竟是拉美的。只有踏上那塊土地,瞭解了他們的人文、歷史、地理,才懂得那種思維的必然。在智利、阿根廷、巴西,幾乎遍地都是塗鴉,一個叫瓦爾帕萊索的城市,甚至就叫「塗鴉之城」,「亂寫亂畫」「亂貼亂拼」得無一牆潔淨。那種骨子裡的隨意、浪漫、率性,是與人文環境密切相關的。拉美的土地,必然生長出拉美的故事,而中國的土地,也應該生長出適合中國人閱讀欣賞的文學來。從這個意義上講,《紅樓夢》的創作技巧永遠值得中國作家研究借鑒。松鬆軟軟、湯湯水水、黏黏糊糊,丁頭拐腦,似乎才更像我理解的小說風貌。當然,這些原湯、材質,一定得像戲劇一樣地拱鬥勾連、嚴密緊結起來。一場牆上掛槍,三場務必弄響,弄不響,我也是會把槍從窗口撇出去的。從出版家的角度講,都是希望長篇短些再短些。尤其害怕多卷本,不好賣。說這年月,也沒人有耐心看。可我又該鋸掉哪條胳膊,砍掉哪條腿呢?抑或是剜去臀尖組織,削去半個嘴臉?我已然把三卷壓成了兩卷。再壓,就算「自殘」了。那段時間,我剛好犯了肩周炎,痛得就想把左蹄髈渾渾砍掉了事。如果這只蹄髈能替代小說的刪節,我還就真豁出去了。我請青年評論家楊輝和西北大學文學院的院長段建軍幫忙砍,他們大概是礙於情面,看來看去,都說不好下手。編輯家穆濤甚至說:老兄別弄得太殘忍,讓我們當了劊子手,你卻扮成善良的竇娥她娘,一邊收屍,一邊哭天喊地。

  回顧創作《主角》近兩年的日子,還真是有點感慨萬千。要不是突然有了寒暑假,我還的確拿不下這大的活兒呢。我總是那麼幸運,幸運得像上帝的寵兒,在最需要時間的時候,時間就大把大把地塞給了我。突然調到一個新單位,履職的第一天就放暑假了。我還誠惶誠恐地問辦公室主任,這樣一休幾十天,不違規嗎?他說學校放寒暑假,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就噗嗤一笑,偷著樂呵地鑽進了一個全然封閉的處所,泡方便面、沖油茶、啃鍋盔地開始了《主角》的「長征」。

  有時甚至寫得有一種「淪陷」感。幾十年的積累,突然在這個節點上,一下被攪動、激活起來,也就「掄圓」得一發不可收拾了。我不善應酬,工作之餘,不懂任何眼色與關係的打理。只一頭鑽進書房,像捂著眼睛的瞎驢一樣,推著磨碾亂轉。一年多時間,唯一停下來的,是在大年初二到初四的三天。我不得不在這裡囉嗦幾句:那幾天,幾乎所有手機,都被一個打工者的橫禍所刷屏。這個可憐人,新年也攜著家人去了動物園。他給妻、兒都買了看老虎的門票,自己卻為省那一百五十元,而翻越四米高牆,生生葬身虎口。他若手頭真的寬裕,又何必如此賤作卑瑣呢?讓人感到悲哀的是,他的死,不僅沒有引起同情,相反還招來了一連串「死了活該」的逃票譴責。不少人倒是同情起了被槍殺的食人虎。紛紛對「虎哥」憑弔痛悼有加。我突然中止了寫作,不知寫作還有什麼意義?那幾天,我不斷想到古老戲曲裡那些有關老虎的情節。從來惡虎傷人,都是有英雄要捨身喊打的。怎麼現在都站到「虎哥」一邊去了?難道這真是一種生命平等、生態平衡的世紀覺悟?直到正月初五,我才又慢慢回到書桌前,努力給自己寫下去尋找一點意義支撐:不正是因為人間需要悲憫、同情與愛,憶秦娥才把戲唱得欲罷不能嗎?憶秦娥的苦難,憶秦娥的寬恕,憶秦娥的堅持,不正在於無數個鄉村的土檯子前,總有黑壓壓簇擁向她的人群嗎?在中國古典戲曲裡,英雄制止惡虎傷人,從來都是關乎「正義」「天理」的橋段。因此,數百年來戲曲的大幕總是能拉開。而拉開的大幕前,即使「燕山雪花大如席」,也都不缺頂風冒雪的看戲人。文學與藝術恐怕得堅定地站在被老虎吃掉的那個可憐人一邊。最是不能幫著追究逃票者的責任了。我相信我的主角憶秦娥,如果由武旦改扮武生,是更願意為這個弱者演一折《武松打虎》的。

  這部小說在寫作一開始,就得到了很多鼓舞我鬥志的關愛。作者最擔心的是作品發表問題。而《主角》一開筆,就被幾家有影響的出版機構所念叨。他們不僅遠程關心進度,而且幾次來西安,當面撫摸近況。尤其讓我感動的是,施戰軍先生在得知我《主角》開筆後,就捎話讓先給《人民文學》。並派編輯楊海蒂女士,緊盯住我的創作進度。楊海蒂說,是因了《裝台》,而使他們對《主角》有了信心與期待。我說可能太長,她說長了選發。這種鼓勵、鞭策與信任,當然是十分巨大的了。小說出來,我把郵件發去僅三天,他們就敲定了十余萬字的節選方案。我十幾歲就是《人民文學》的讀者,知道它的分量。這對一個創作者來講,的確是莫大的鼓舞。後來,《當代》主編孔令燕女士,又十分抬愛地決定將小說前半部分,刊登在了《當代長篇小說選刊》上。緊接著,《長篇小說選刊》主編付秀瑩女士又打來電話,很是提攜地將拙作的後半部分也刊發了出來,這讓一個寫作者,委實有了一份老農秋收般的光榮與喜悅,一時間,好像玉米也成了,大豆也成了,地畔子上還隨手擰回一個大南瓜來。

  最終,我將稿子給了作家出版社,是他們恩寵過《裝台》,也感謝著他們對《主角》的「高看一眼」。社長吳義勤和總編輯黃賓堂先生,從頭激勵到尾,並敢「隔著布袋買貓」。這種信任,讓我的創作始終處於巨大壓力之中。讓我感到興奮的是,《裝台》的責編李亞梓女士,又被再次確定為《主角》責編。她僅用五天時間,就讀完了全稿。一天晚上,我正掛著計步器走路,她打來電話說:剛剛讀完,興奮得不能不跟你通話。那些鼓舞人心的話語我就不說了,反正她的語氣和用詞都讓我立馬有點飄飄然起來,返回的路上,開車差點壓了一隻不知這慫人是如何興奮至此的流浪狗。

  小說寫得長,後記話也多,打住,不說了。

  2017年12月6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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