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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二十八

  劉憶覺得,這個家自從有了那個毛臉大鬍子,一切都好像不是原來那麼回事了。大鬍子開始也是愛自己的,一到家裡,就拿滿臉的大鬍子親他、紮他。早先他可不喜歡了。比媽媽、姥姥親他的感覺差遠了。並且那個大鬍子嘴唇厚,牙黃,有時還有口臭。要再抽煙了,親他,他直想吐。可這個大鬍子好像愛講笑話,把媽媽笑得老捂嘴、噴飯。姥姥開始也不待見。後來也被大鬍子惹得笑岔過幾回氣,溜到沙發下,直讓他幫她捶背、順氣,說她都快笑死了。還是他跟大鬍子一起把姥姥拽起來的。至於講了些什麼笑話,他也聽不懂。反正那叢比豬鬃還硬的大鬍子,圍起來的屁紅色嘴裡,話可多了。一家人坐在那裡,就見那張嘴在掰活。其餘人,只管笑就是了。他那兩片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的,能鼓搗一天不閑。也不知哪裡就有那麼多屁話。真正是應了姥姥愛罵小舅的那句話:話比屎多。大概就是那張嘴能掰掰,姥姥先是輕狂著給人家擀臊子面了,碗底還埋了荷包蛋。這是給他才吃的東西,怎麼就讓大鬍子咥了呢?咥得噁心的,雞蛋花子還抹了他一鬍子。後來他見媽媽也不對了,不光是喜歡笑,喜歡用眼睛看著大鬍子,而且有一天,大鬍子趁姥姥到灶房做飯時,他還在沙發上準備親媽媽呢。要不是他眼尖手快,拿起拖把把大鬍子撅起的屁股,美美捅了一下,還真讓他把媽媽欺負了。媽媽的嘴,打小就是他一個人的。媽媽用嘴,把啥東西都嚼細了給他吃。他發燒了,媽媽還拿這張嘴給他喂水。他嫌藥苦,也是媽媽先拿嘴抿了,說抿甜了,才給他喂進嘴裡的。大鬍子來以前,媽媽的嘴,可是沒跟任何人親過的。包括姥姥,她的親娘,媽媽也是不親的。可這個大鬍子,竟然吃了豹子膽,就敢親媽媽了。讓他生氣的是,他拿拖把捅大鬍子的屁股,媽媽不僅沒幫他的忙,而且還用手背捂著嘴笑。看來媽媽也是被這個大鬍子的爛嘴,給迷糊住了。最讓他傷心的是,媽媽還跟這個大鬍子過起日子來了。姥姥說,那叫結婚。以後他要把大鬍子喊爸爸了。姥姥還老教他這兩個字。他才懶得學呢。雖然他會喊,其實「爸爸」這兩個字最好喊出來了,可他偏不喊。姥姥一教他「爸爸」,他就「凹凹」「刷刷」「拉拉」地亂喊一氣。他才不想把大鬍子叫爸呢。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嚴重,媽媽跟大鬍子在一起過日子,就意味著他要靠邊站了。人家到南山腳下過日子去了,把他竟然撂給了姥姥。姥姥也學媽媽,晚上讓他摸著奶睡。可姥姥那是什麼奶呀!蔫皮皮的,像兩個倒空了米的袋子,摸著咋都睡不著。他就鬧著要媽媽。姥姥說,媽媽跟人結婚了。結婚了,就得跟人家在一起過日子了。他想:那我呢?媽媽為啥不跟我結婚,要跟大鬍子結?大鬍子還有口臭。大鬍子吃飯也比我髒。我是沾在嘴角、鼻子上的;他是沾在毛鬍子上,越抹越擦越朝鬍子裡鑽,比動物園裡滿地亂臥的猴屁股還髒。

  「唯唯(妹妹)」宋雨,也不知是他們從哪里弄來的。人倒是乖,也聽話,把他哥長哥短地叫著。他要坐,宋雨就會拿板凳。他要上床,宋雨也會幫著他把腿抬上去。好是好,可好像也在把他的餅子朝薄裡擀呢。睡覺,媽媽能讓睡在一個床上。宋雨睡不著,媽媽也讓摸著她的奶睡,這算咋回事?這算咋回事?這到底算咋回事?難道媽媽的奶,也是可以分給她摸的嗎?飯她可以吃;床她可以睡;電視她可以看;玩具她可以玩;甚至連他的電動汽車,也是可以讓她坐的。可媽媽的奶,卻是不許任何人動的。那就是他一個人的。好在宋雨聽話,他說不讓摸,宋雨就不摸了。有時半夜醒來,他發現宋雨是摸著媽媽奶睡的,他就會狠狠掐她一指甲,然後把手掰開去。除非有時他高興,也是可以讓「唯唯(妹妹)」摸一下的。但那只是一下,摸完必須把手拿開。要不拿開,他就會揍她的。「唯唯(妹妹)」也好玩,媽媽不在的日子,她比姥姥好玩多了。她愛學媽媽拿大頂、劈雙叉、踢腿、下腰、臥魚、扳朝天蹬。可好玩是好玩,卻終是代替不了媽媽的。媽媽不在,他幾乎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媽媽給門上安了一個貓眼,是為了讓他能朝外看的。他就經常貼著臉看,把兩個眉毛都蹭掉完了。媽媽就把貓眼拆了。他現在能看見媽媽回來的地方,就是陽臺了。可媽媽自打跟大鬍子去南山過日子後,這裡就很少能看見媽媽的身影了。他不吃飯,也不睡覺了。一天到晚,就在陽臺上搭把椅子,站上去等媽媽回來。後來,姥姥就讓媽媽把他也接到南山腳下去了。

  原來南山腳下這麼好玩的。不僅地方大,而且還有院子,有秋千。出了院子,還能朝田埂上跑。地裡種滿了棉花。媽媽說,這就是為我們穿衣服種下的。反正那個好玩呀,真是能把人高興死。可只高興了一兩天,他就高興不起來了。事情全都要怪那個死大鬍子。大鬍子絕對不是一只好鳥,他是要把媽媽徹底從他手中奪去了。先說睡覺,這麼個毛乎乎的傢伙,有些像動物園裡的野豬,竟然也是能躺在媽媽身邊的。他並且聽他給媽媽搗鼓說:孩子大了,應該讓他分床睡。多麼陰險歹毒的傢伙呀,竟然是要獨霸媽媽了。他才不上毛鬍子的圈套呢。毛鬍子給他收拾了一間房,還擺滿了玩具、甜點、飲料,他偏不去睡。他就要睡在媽媽身邊。毛鬍子朝哪邊躺,他就朝哪邊翻。並且他還要掐毛鬍子,咬毛鬍子,拿屁股頂毛鬍子,拿腳踢毛鬍子。反正毛鬍子不下床,他就想方設法地拾掇他。直到毛鬍子氣呼呼地起身離開。惹得媽媽老捂嘴笑著,還刮他的鼻子說:「你個壞蛋。」

  開始毛鬍子還忍著讓著他。到了後來,毛鬍子臉就有些變了。背過媽媽,老威脅他說:「今晚你要再不到你的床上睡,我就把你扔出去喂狼。這外面的狼可多了,專等著吃不聽話的孩子呢。昨晚都來過了,我說你今晚就會聽話的。說,今晚聽不聽話?」還沒等大鬍子說完,他就跑到媽媽懷裡,直說「羊……羊……」,可惜他發不出「狼」的準確聲音來。媽媽還說,這裡哪有羊呢,等將來回九岩溝看姥爺時,就有羊了。晚上他還是睡在媽媽懷裡。大鬍子要上床,他還是拿腳踢。他才不怕什麼狼不狼呢。只要在媽媽懷抱裡,就是遇見啥,也是不怕的。到了第二天,媽媽上廁所時,大鬍子又把他叫到一邊嚇他說:「你信不信,今晚你要再睡在你媽床上,我半夜就拎起你的胯子,從後窗戶扔出去了。我跟狼都商量好了,我一扔出去,它們抬著就跑。誰都攆不上的。包括你媽,要敢攆,它們也都說好了,是要一同吃掉的。看你再沒媽了,可咋辦呀!晚上還上你媽床不?說,還上不?」他又一溜煙跑了,並且端直跑進廁所,猴到了媽媽的背上。晚上,媽媽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媽媽上床,他也上床。並且整夜整夜地不睡,說窗外有「羊」。死大鬍子還是要朝床上賴。只要有媽媽在,他才不怕你什麼大鬍子不大鬍子的。他就是不讓他上床。大鬍子從哪兒上,他就拿著枕頭朝哪兒打。氣得大鬍子就豬一樣哼哼著,癱到地上的涼席上了。其實他心裡,還真有點怕大鬍子半夜把他扔出去了呢。因此,他就來個整夜不睡,等白天媽媽把他抱上車了再睡。回到姥姥家,也是睡。可一旦下午媽媽把他帶回南山腳下,他就不再睡了。有一晚上,他故意裝著睡著了,看大鬍子能咋把他朝出扔呢。誰知大鬍子倒是沒扔他,卻窸窸窣窣摸上床,把媽媽壓住,還呼呼哧哧地收拾媽媽呢。他氣得一骨碌爬起來,就操起了床頭櫃邊的一根防身鐵棍。那是大鬍子準備的,說這是鄉間,搞不好會有毛賊來犯呢。沒想到,毛賊竟然是死大鬍子自己。他照毛鬍子撅起的黑屁股,美美掄了三棍。要不是媽媽一把將鐵棍抓住,第四棍都掄下去了。大鬍子豬一樣號叫著,把媽媽笑得都從床邊溜下去了。他問媽媽咋了,媽媽笑得噎不上來氣地說:「沒咋,你個乖兒子呀!」

  從這天以後,大鬍子對他就越來越不客氣了。他也不知安眠藥是什麼東西,事後他才聽說,大鬍子是給他飲料裡下了安眠藥的。讓他一睡就是十幾個小時,人事不知。也就從那件事後,媽媽才徹底從南山腳下搬回來了。他記得,那天醒來時,媽媽還抱著他號啕大哭了一場,只說對不起他。他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呢。

  從南山腳下回來後,好像一切又都正常了起來。媽媽天天去排戲。要是晚上去功場自練了,還能帶著他,讓他在海綿毯子上翻跟頭。「唯唯(妹妹)」有時也去,跟他一起玩。有幾回,他還看見大鬍子來找媽媽,媽媽不理睬。他就拿起演戲的刀、槍,去攆大鬍子,是前後要戳他腿、戳他腳、戳他的屁股。死毛鬍子的屁股,可噁心人了。

  再後來,媽媽就到啥子香港演出去了,說回來給他買新衣服,還買巧克力呢。他可喜歡吃巧克力了。要是姥姥不東藏西藏的,媽媽每次買一盒巧克力回來,他都能一頓吃完。

  每次媽媽一走,大姨和大姨夫就來了,說的都是他們日子的艱難。好像還嫌媽媽管得少了。姥姥就說大姨:秦娥也不容易,養了個傻兒子,還養了個要來的女子。加上她,加上小舅,好幾張嘴要吃要喝的。傻兒子就是說我。我最討厭誰說我傻了,可姥姥偏要說,我就過去踢了她一腳。姥姥急忙改口說,我孫子不傻,是姥姥傻,姥姥傻。姥姥還說,要大家都體諒著秦娥一點,說這大一家子人,還不都靠秦娥支撐著。但凡能幫的,秦娥也都幫了。大姨說,他們好像在買房子,叫個啥子按揭房,說月月都催得跟鬼吹火一樣。姥姥經常會給他們摸些錢出來。說這錢也都是秦娥給她的零花錢,她又都轉置著給他們了。姥姥每次把錢塞給大姨時,好像還生怕我看見了似的。那一陣兒,她又不把我當傻子了。小舅也不成器,姥姥說他幹啥啥不成。他老回來問姥姥要錢,氣得姥姥遇見啥,就拿起啥來打小舅。他看見,姥姥光拿炒菜的鐵瓢,都把小舅的腦殼磕了好幾回了。說小舅遲早都是要跟老舅爺一樣,去坐牢的。可小舅還是混得好好的,並且越混還越出息了。摩托車都開上了,說在外邊跑啥事情呢。還說錢都是自己掙的。姥姥就罵他:「買你娘的匹,又買摩托呢。我還不知道,上萬塊錢的摩托,光你姐都給了四五千。還要電腦呢,讓你姐給你買個驢腦子安上,敗家的東西!」

  「唯唯(妹妹)」倒是乖巧,可在媽媽不在的日子,老是逃學。姥姥還不敢多說,一說她就要回去找婆。媽媽從香港回來那天,聽說「唯唯(妹妹)」逃了好多天學,光練戲,還打了「唯唯(妹妹)」一巴掌。「唯唯(妹妹)」哭得連新衣服都不試。巧克力也沒吃。他差點把給她的那一盒都吃完了。還是姥姥硬從他手上搶去藏了的。

  在媽媽不在的時候,大鬍子還來過幾回的。有兩次,姥姥沒叫進門,讓大鬍子站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就把門又關上了。有一次,大鬍子硬要朝進走,他就去廁所拿出拖把,照他臉上戳。要不是姥姥擋住,都戳到鬍子上了。大鬍子還給他買了巧克力,可他忍住幾天沒吃,只老是去看一眼,就「呸」的一聲離開了。不過最後,他到底還是沒忍住,一回吃了大半盒。巧克力的確好吃,尤其是酒心的。大鬍子給他買的就是酒心巧克力。

  媽媽剛一回來,大鬍子就來了,基本是前後腳進門的。他去拿拖把趕呢,媽媽把他推到裡邊房去了。也不知他們在外面說了些啥,反正他從門縫裡,聽見媽媽又在笑。這一笑,他就覺得沒好事。他可討厭媽媽對這個死大鬍子亂笑了。那天晚上,姥姥還給大鬍子擀了面,面底下又是臥了荷包蛋。氣得他眼睛一直朝大鬍子鼓著。他也用眼睛鼓了姥姥,還鼓了媽媽。大鬍子要走時,還故意到他跟前,做要抱他、親他的樣子,他呸地朝地上唾了一口。其實嘴裡啥也沒有,他就是想吐一下,氣氣死大鬍子。

  後來,媽媽就又到南山腳下去住了。

  媽媽說去住幾天就回來,沒說帶他去的話。他也不想去,不想見大鬍子。心裡也怯著,害怕死大鬍子又給他下毒藥呢。媽媽交代,要他好好聽姥姥話,跟「唯唯(妹妹)」好好玩,她就拿了幾大包東西走了。

  他在陽臺上,是看著媽媽鑽進大鬍子的臭車裡走的。

  這一走,就是好多天。他天天鬧著姥姥要媽媽。姥姥老說,很快就回來了。可他每天站在陽臺上朝遠處看,就是不見媽媽回來。平常陽臺的玻璃,都是扣死的。姥姥見他上陽臺,更是要把窗扇檢查一遍又一遍的。

  這天晚上,姥姥在洗衣服。「唯唯(妹妹)」在練劈雙叉。他就又到陽臺上,朝遠處看了。外面霧沉沉的,啥都看不清楚。加之樹梢也有些擋眼,他就搭了椅子,站到更高的地方看。看著看著,遠處好像是媽媽回來了。他就喊,他就興奮得蹦跳起來。

  他打開了一扇窗戶的插銷,把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直喊叫「媽媽,媽媽,媽媽……」,誰知窗框沒抓緊,椅子一搖晃,他就從窗口倒出去了。

  像是在飛,但他感到又有些不妙,想用雙臂做翅膀,那翅膀卻咋都扇不起來。他感覺頭是朝下的。像姥姥有一次,把擺在陽臺上的一個老冬瓜絆翻下去了一樣。那個冬瓜,還是姥姥從老家帶來的,說有五十多斤重。一溝的人都說,冬瓜快成精了呢。他們家住在六樓,那個冬瓜下去後,只聽「嘭」的一聲,就摔成一攤稀泥了。他下去看時,白色漿汁濺得到處都是。

  他感覺自己就像那個冬瓜一樣,跌下了六樓。

  在空中沒轉幾下,他就感到,頭是撞在很硬的東西上了。他一下想到了那個冬瓜墜地時的慘相。大概不會是白色漿汁了。可能會是紅的,紅色比白色好看多了。媽媽裡面就愛穿紅色內衣,可好看了。媽媽嘴唇也是紅的,可美、可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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