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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二十四

  楚嘉禾自打在海南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回西京後,就一直覺得啥都不順。尤其是這個「薛娘娘」,好像是一概不買她的賬,只在憶秦娥的石榴裙下拜倒著。特別讓她揪心的是,好不容易找了個有錢的女婿,還比她小了兩歲,人也挺奶油的鮮亮,又生了個雙胞胎。卻在一夜之間,如多米諾骨牌一般,把房地產生意徹底給做垮了。女婿回到西京,被債主逼得東躲西藏的,幾個禮拜見不上一回面。見一回,還得叨製成各種不引人注目的樣子。有一次,是化裝成女人摸回來的。睡到天不亮,又趕忙起身,在窗戶上一探再探,然後才躡手躡腳溜下樓去。有好幾回,要債的就住在家裡不走。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媽無奈,就給她出主意說,乾脆跟女婿把婚離了算了,也免得一輩子受牽連。說這樣對孩子也好。女婿倒是通情達理,除了必須要一個孩子外,其餘的都依她,然後就真把婚離了。離了婚,她一切就還得指靠省秦了。而在省秦,唱不了戲,當不了主角,那也就是混日子。可楚嘉禾又不想混,尤其是面對憶秦娥,還有一口咽不下的氣在裡面。因此,她就還得在排戲演戲上,使勁挖抓了。

  自「薛娘娘」上臺後,業務倒是抓得很緊,又是集訓,又是排戲的,竟然能把《狐仙劫》,重新翻拾一遍。在《狐》劇裡,她演的那個貪慕虛榮的大姐。真是滑稽透頂的一個角色:見了豪門老狐狸,心裡撓攪的,恨不得連夜就嫁過去。結果嫁過去後,才是一個小妾身份,又於心不甘,就在裡面挑來鬥去的。也是受盡了捉弄與羞辱,才被九妹(憶秦娥扮)搭救回去。誰知再也受不得深山修煉的寂寞清苦,自己又偷偷跑回去,跪著求著,依然做了人家的賤妾。直到被逼瘋、上吊。角色倒是一個有戲的角色,可這種形象塑造出來,總歸是個「醜旦」。咋都沒有人家憶秦娥扮演的那些人物美好、光鮮、英武。弄得好像連她也成了女英模似的,人見人敬,人見人愛了。而自己扮演的角色,卻常常成為人們戲謔的對象。她是十分不待見這種戲謔的。好在《狐仙劫》的重排,不僅沒給薛娘娘這個新貴加分,而且還迎來了相當強勢的批評反對之聲。就連那個眼睛七扭八裂在額顱角上的秦八娃,兩個長得像「逗號」樣的眉毛,戲看完也都氣成「頓號」了。直說是胡鬧。封子更是氣得差點沒心肌梗死。社會上也有人說:「這個新團長,不是在發展秦腔事業,而是在刨秦腔的祖墳呢。應該把狗日的團長趕快擼了。」照說戲受了攻擊,主演也是要被連帶的。可誰知這次卻是一反常態的鬼怪,說要不是憶秦娥拿深厚的傳統功底撐著,省秦就算是「欺祖滅宗」了。

  也就從這次開始,省秦突然狠抓起了傳統繼承。抓的力度,讓楚嘉禾甚至都有些不可理解:一時,省秦院子裡竟然走動著十好幾個老藝人。都是憶秦娥和一些演員從大西北旮旯拐角請出來的。有的還帶著「跟班」、家眷。一個藝術大院,很快就成用麻繩系著石頭眼鏡、穿著老羊皮襖、叼著旱煙鍋子的關中集鎮了。隔壁鄰舍一些文藝團體的人,甚至噗噗恥笑著說:「你們省秦咋了,是準備搞民俗村,發展特色旅遊嗎?」楚嘉禾自是看不上這些老古董排的所謂「失傳戲」了。且不說排著有用沒用,先是那些老藝人吭吭咯咯、亂吐亂尿的衛生習慣,都讓她無法忍受。還別說在一起滾搭著「搞藝術」了。哪能有半點藝術享受的成分呢?可沒想到,幾年下來,憶秦娥竟然又神不知鬼不覺地,給自己積攢下了大小十幾本戲。但凡下鄉演出,只要包戲的主家強求,她都能一個台口包抄了全部主角。幾乎讓所有人都顯得有自己不多、無自己不少了。這個很是怪癖的女人,每每總是在別人都不經意時,就能為下一次騰飛,插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翅膀。一旦有了機會,她還就真的能飛起來。並且飛得很高,飛得讓人望塵莫及。真是一個表面頗似憨厚瓜傻,而內心卻十分陰險狡詐的「雞賊女人」了。

  就這樣一個女人,還總有男人飛蛾撲火,慷慨赴死。不說忠、孝、仁、義那幾個老藝人了。還有什麼秦八娃,聽聽這惡俗不堪的名字,不提也罷。還有封子、單跛子、薛娘娘這些「胡騷情」的「業餘愛好者」,一提溜就是一長串。單說走了一個小白臉劉紅兵,又來了一個大鬍子石懷玉。哪一個不是上心上杆子地要愛她、寵她、幫著她呢。還一個個膩歪得,把她含在嘴裡怕化了,頂在頭上怕打了,抱在懷裡怕捂死了。尤其是這個大鬍子石懷玉,開始出現時,那就是全團的一個玩物。就像一個院落裡,突然跑進個怪物來,誰都想拿棍戳幾下。不過是看看刺激反應、找找樂子而已。那時楚嘉禾,倒是蠻希望憶秦娥倒進大鬍子懷抱的。這種不靠譜的「傾倒」,只會給憶秦娥帶來更多的笑柄、佐料、花邊新聞而已。可時間一長,大鬍子在省秦,竟然還成了幽默、有才、正義、善良的代名詞。尤其是爛畫,竟然一幅能賣到十二萬的價碼。這才讓她覺得,「財神」要真跟憶秦娥結合到一塊兒,也不是一件值得拍手稱快的事了。果然,他們是越走越近了。幾次下鄉演出,石懷玉畫下的那些肉麻作品,把憶秦娥是一點點俘虜過去了。憶秦娥也許是對傻兒子絕望至極了,趁下鄉,竟然還要了別人一個女兒回來。據說那個女兒,也是大鬍子幫她攛掇的。回來時,他倆竟然是你一把我一把的,把那碎女子摟著抱著,撓著親著,像是真要走到一起過日子的樣子了。

  憶秦娥要真跟大鬍子走到一起,又會是個什麼境況呢?她還有點想像不來。不過她得琢磨這事。琢磨起憶秦娥的事來,她總是既有時間也有心思和興致的。那天,她甚至把周玉枝也叫了來。兩人在一起,探討了半天憶秦娥可能到來的二婚之喜。

  周玉枝是越來越不喜歡跟這個老同學在一起做任何事情了。尤其是不喜歡她說憶秦娥。在楚嘉禾折騰歌舞、模特兒那段時間裡,周玉枝在家靜靜養著孩子。她也許是比較早地看透了唱戲這行的本質,就是「殘酷」二字。不當主角,在外人看來,你就是在劇團裡混飯吃的。可要當主角,又談何容易呢?一本戲,也就那麼一兩個人物,可以稱得上主角。其餘的叫主角,也就是圖好聽而已。都主了角兒了,那還不成大燴菜了。要當主角,很多時候,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差的。差了一樣,你就可能與主角失之交臂了。只要在劇團唱戲,幾乎沒有人覺得,自己是會比別人差多少的。都認為,只是沒有機會,給了機會,「麻子臉上也是要放光彩的」。周玉枝開始也是這種感覺,覺得自己跟憶秦娥到底差了多少呢?本本折折,都是她憶秦娥唱了,自己永遠就是配演或大龍套。尤其是都從寧州來,憶秦娥是響噹噹的主角,楚嘉禾也隔三岔五地能攀上主角寶座過過癮。而自己,幾乎沒有改變過從屬、配演的地位。寧州來的人,老對她說:「你咋不朝前走呢?你周玉枝又比她誰差了多少?還是門子沒投對,得想法朝前奔呢。」她開始心勁兒也很湧,可後來,看到憶秦娥那麼苦苦奮鬥,也是活得屈辱纏身、傷痕遍體的,就覺得何苦呢。楚嘉禾倒是一門心思在朝前奔呢,可奔著奔著,也多是「羞辱大於榮耀,得不償失」。這十個字,算是她對這個老同學生命不息、衝鋒不止的基本評價。因此,她也就慢慢變得現實起來了。

  由於自己的客觀條件不賴,周玉枝也被無聊的臭男人們,排列進了省秦「八大貴妃」之一。那幾年,給她介紹的對象還真不少呢。就在別人都忙著爭角色、排戲的時候,她卻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挑揀對象時段。也不知怎麼就有那麼大的挑選餘地。她竟然在一年多時間裡,就遴選過了三十幾個男人。有的竟然還選成了「回頭客」。不過在閱人無數、閱世漸深後,她也逐漸給自己有了定位:找一個能好好陪自己過日子的人,是關鍵的關鍵。太有錢的靠不住;社會地位高的,即使眼下能看上自己,也無非是這點姿色在起作怪。一旦青春不再,又無文化底子支撐,悲劇就會自己找上門來。這樣的悲劇,在省秦幾乎年年都在上演。最終,她找了一個重點中學的老師,憨厚樸實,視教書為生命。就是年齡略比她大了些,但挺會心疼人。她也就尤其珍視這樁婚姻了。她在省秦分不上房,老公卻分了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四居室。她在省秦有時只拿百分六七十的工資,數字都不好跟人講。老公卻在月薪七八千的基礎上,還帶著幾個補習班,光額外收入一年就十好幾萬。家境也好:公公、婆婆都是退休小學教師。身體倍兒棒,不用她操半點心。關鍵是去年還生了一個兒子。生下來就七斤八兩,健康得一歲時就能跑出十好幾米遠來。這才不到兩歲,就已能背三十幾首唐詩,還能背下《弟子規》了。周玉枝還要什麼呢?還想要什麼呢?她現在就是想少演戲,少下鄉,甚至少化妝。每場演出,就給人家站站合唱隊就行。並且最好不要當領唱。即就是感冒了,嗓子啞了,還照樣能混在裡面濫竽充數。演出費也不比她憶秦娥少多少,最多翻一倍,她拿五十,憶秦娥拿一百撐死。可憶秦娥又出的是什麼力呢?比雞起得早;比狗睡得晚;比牛掙得苦;比驢跑得歡。累死累活的,又何必呢?

  不過說心裡話,周玉枝還是很佩服憶秦娥的。無論別人怎麼看,她都覺得,憶秦娥是個好人。沒壞心眼,沒害過人。當然也不太懂人情世故,生活中常常冒著傻氣。就憑四十歲的人了,一天到晚還守著練功場這一點,今天大概已很少有演員能做到了。因此,憶秦娥演什麼樣的主角,得什麼樣的榮譽,受到什麼樣的熱捧,她都是服氣的。

  相反,她的這個楚嘉禾同學,的確是有一百個心眼子都在眨動著。加上她媽那一百五十個,有這二百五十個心眼子集合起來,就把她的生活過得夠豐富多彩,也夠亂麻一團了。她過去還愛到楚嘉禾那裡去諞,畢竟從寧州團就來了她們三個人。憶秦娥早晚都在練功、排戲、給兒子治病,似乎就騰不出時間跟她們閒聊。即使聊,也就是傻坐著。單聽你說,她只負責點頭、捂嘴傻笑。最多也就是誇誇她兒子,說都能自己沖馬桶了。這樣來往多了,也是無趣。而楚嘉禾嘴又太多,太殘火。什麼都敢說,什麼也都是捕風捉影地亂說。她也就儘量回避著,免得惹是生非了。

  這次也是楚嘉禾一叫再叫,她才來的。她以為來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結果,來回車軲轆話,就是說那個猛追憶秦娥的大鬍子。楚嘉禾問她:「你看大鬍子跟憶秦娥成得了?」她說:「你這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嘛。人家成得了成不了,關你屁事。」楚嘉禾說:「你看玉枝姐說的,秦娥是咱妹子哩麼,這大的事,咱還能不幫著操點心?我是怕又來一個劉紅兵。看著追得緊,其實也就是玩玩而已。最後吃虧的還是咱傻妹子。」「把你自己的心操好就行了。哎,你覺得秦娥傻嗎?」楚嘉禾說:「你這話問對了。憶秦娥的傻,就是表像。其實骨子裡,比咱誰都靈光呢。」「你說的靈光,指的是啥?」楚嘉禾說:「指的啥?憶秦娥跟劉紅兵結婚,她傻嗎?她是看上了劉紅兵老子的身份,還有隨手就能拈來的財富。劉紅兵老子一退,她立馬就把劉紅兵給蹬了。這又來個大鬍子,聽說開始她也不咋待見,結果看人家的畫能掙錢了,又笑得跟菩薩似的,黏糊到一塊兒去了。你看這兩個貨,能成嗎?我咋總覺得怪怪的,一想起來就想笑。」

  周玉枝一笑說:「你看你操的這些心。閒心操多了不耐老,見天進美容院也不頂啥。」

  楚嘉禾煮了一壺濃咖啡,周玉枝喝得一個勁地要加水加糖。她卻品得有滋有味地說:「哎,玉枝,你就準備徹底這樣認卯算了?老一演戲,就當個合唱隊員,朝樂池拐角一鑽,全場燈光一暗,『咦咦啊啊』地喊幾聲,做了陪襯的陪襯,鬼都不知道你是誰了。你覺得長期這樣行嗎?」

  「挺好的呀!」

  「真心話嗎?」

  「這還有啥真心不真心的。我就喜歡這樣的生活。每晚還不用化妝。跟團上每個人都挺好的,多好!」

  「當了半輩子演員,總得朝台中間站一站吧。」

  「絕對不站了,我是絕對不想站了。現在就非常好。我吃不了人家憶秦娥那份苦。沒有付出那麼多,站在舞臺最拐角,是理所應當的。」

  「憶秦娥僅僅是靠吃苦上去的嗎?」

  楚嘉禾突然撂出了一句很是突兀的話。

  周玉枝反問了一句:「憶秦娥,難道還不是靠自己刻苦努力上去的嗎?」

  「我的傻姐姐,你恐怕是把家庭日子也過傻了。沒有單跛子,有她憶秦娥的昨天?沒有『薛娘娘』,能有她憶秦娥的今天?」

  楚嘉禾在說這兩句話時,裡面的含意是意味深長的。

  周玉枝都想說:那你的昨天,跟丁至柔又是什麼關係呢?但她終於忍住,沒說出來。

  楚嘉禾接著說:「咱這個妹子還不能嗎?在單跛子手上排了五六本好戲,花了國家好幾百萬。該拿的大獎也拿完了。到了『薛娘娘』手裡,才幾年天氣,又偷偷排了大小十幾本戲。這還有別人喝的湯嗎?省秦是她誰的私人戲班子嗎?憶秦娥傻嗎?這些年,權勢、財富、名譽、情色,哪一樣落下她了。這能叫傻嗎?要說傻,我的玉枝姐呀,咱倆才是中國不出、外國不產的一對大傻瓜呢。」

  周玉枝從楚嘉禾的眼神、語氣,甚至毛孔中都能感到,這個妹子,雖然生活中受到了如此多的挫折,打擊,但還是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並且她有一種預感,楚嘉禾是會把一切氣惱,都要撒在同鄉憶秦娥身上的。因為她也再沒有別的能耐,再沒有別的出氣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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