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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第二幅畫叫《披紅掛彩》。這也是根據生活真實創作的。

  憶秦娥幾乎每到一地演出,唱得最紅火的時候,都會有這種場面出現。先是鞭炮突然響起。有的地方,還會放出幾聲火藥銃子來。接著,地方頭面人物,就會在鞭炮和銃子聲中走上台,把一床床大紅被面子,披在她身上、綁在她肩上、圍在她脖子上的。披得越多,越說明觀眾的愛戴程度。有些就成了一個村落永久的唱戲佳話。這次下鄉,很多地方都是連唱十幾台大戲。憶秦娥一人身上,就背了九本戲的主角,讓觀眾過足了「憶秦娥癮」。有一個地方,還就真給她披了一百床被面子,把她幾乎當下就壓垮在舞臺上了。石懷玉就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觀眾歡呼,與她的快樂、激動、感奮情緒,而使整個畫面,充滿了幾近岩漿迸發般的生命湧動感。

  石懷玉扭過頭對憶秦娥說:「請把被面子給我分五十床,要不然,我這力就算白出了。」惹得大家又是一陣哄笑。有人說,憶秦娥已經把被面子分給大夥了。石懷玉說:「收回來,立馬給我收五十床回來。」憶秦娥心裡暗暗好笑著,死毛鬍子的嘴,就是能掰活。

  第三幅畫比較小,叫《抹紅》。畫的是憶秦娥坐在後臺化妝凳子上,身邊圍著一群大媽、大嫂和孩子。都把娃娃的臉蛋湊上去,讓憶秦娥給「抹紅」呢。

  這是大西北很多農村都有的講究。說小孩子最怕唱戲的。一旦遇見唱戲,晚上就會做噩夢。因此,唱戲前,總會有很多人要把孩子抱到後臺,讓「戲子」給孩子臉上抹點紅,以辟邪遮災。好多演員不願意給抹,一是嫌麻煩;二是不喜歡被人稱「戲子」。而憶秦娥每遇這事,總是會停下手中的活兒,高高興興地,給孩子們一一抹好,抹漂亮。有時她還會把孩子的小臉蛋親一下。她是真的愛著所有的孩子。尤其是那些殘疾孩子,父母躲躲閃閃的,還不好意思抱進來。每每至此,她都會起身接過孩子,不僅要緊緊地抱一會兒,而且還會把孩子抹得最漂亮。因此,老百姓就更是把她傳得神乎其神了。說憶秦娥多大牌的角兒,半點架子沒有,那就是德行修煉到了:「秦娥戲唱不紅,老天都不會答應的!」石懷玉竟然把這一細節,緊緊抓住了。並且正抹著紅的孩子,就是一個兔唇,畫面十分感人。石懷玉在展示完後,甚至很是大方地告訴憶秦娥:「這幅送給你了。其餘的,我是要辦畫展用的。他們的最終歸宿,應該是國家美術館。連我最後也是沒有支配權的。一千年後,這兩幅畫,也許還會拉到西京來巡展的。沒辦法,作品太偉大了,我把我自己都服得一塌糊塗了。這一幅《抹紅》,就交由你收藏。不過有言在先:展覽時,我打借條,你可一定要借我一用噢。可不敢賣了,都買奔馳、寶馬了。」

  憶秦娥笑著收下了《抹紅》。

  這三幅畫,她是真的打從心底裡喜歡。這個死大鬍子,自然也就跟他的畫一樣,在憶秦娥心中越來越升值了。

  也就在這次下鄉演出中,憶秦娥對孩子的那種愛憐,讓她終於收養下一個孩子來。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過要收養孩子的想法。她覺得自己的母愛,已被兒子劉憶占得滿滿當當了。可突然來到面前的這個孩子,又讓她抑制不住內心的衝動。想要領回去,給她一個比自己更美好的童年。她覺得,她現在是有這個能力了。

  這是在演出的最後一個點。那天,她在後臺不停地聽人說,給咱們幫灶做飯的一個女孩子,好可憐,才八九歲,就被她婆弄來幫忙燒火了。「燒火」二字,讓她心裡咯噔了一下。她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看這個孩子的。

  果然,在鄉村野場子搭起的臨時灶台背後,蹴著一個正用吹火筒吹火的丫頭。

  她腮幫子鼓多大,臉蛋掙得緋紅緋紅的。她都在她身邊站好久了,孩子還沒意識到,還在使勁地吹。

  多麼像她當年在寧州的那一幕呀!每天早晨,她都是全團起得最早的一個,拿吹火筒把灶洞的火種,拼命朝興旺地吹著。不過那時自己已經十二三歲了,而這個孩子,才只八九歲。

  她慢慢蹲下了身子。孩子終於發現了她,就急忙把吹火筒放下了。她拿起吹火筒,幫著孩子把火吹著了。

  孩子咧嘴笑了。

  她問:「認得我嗎?」

  孩子捂著嘴說:「唱戲的阿姨。」這動作多麼像自己呀!

  她又問:「幾歲了?」

  孩子回答:「九歲。」

  「沒上學嗎?」

  孩子搖搖頭。

  「為什麼不上學呢?」

  孩子羞得又捂住嘴笑。

  「誰讓你來燒火的?」

  「婆。」

  「你婆人呢?」

  「在剝蔥。」

  正說著,憶秦娥就見一個頭上苫著一塊白手帕的老太太,拿著剝好的一竹籠蔥走過來了。

  老太太一下就認出她來了:「這不是秦娥嗎?你的戲唱得幾多好呀!你看看,幾十裡外的人都趕來了。都說『不看秦娥唱秦腔,枉來人世走一趟』呢。我這就算沒白活一世了,不僅看了你的戲,還見了真人,真格是長得跟天仙似的。還安排我來給你們做飯了呢。」

  「阿姨辛苦了!這孩子是你的外孫女嗎?」

  「是呀,你怎麼知道的?」老太太問。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讓來燒火呢?」

  「我來做飯了,她弟在上學,她在家沒人管,不帶來都不行了。」老太太說。

  「孩子叫什麼名字?」

  「外號叫個醜女兒。」

  只見那孩子急忙糾正說:「我不叫醜女兒,我叫宋雨。」

  她婆說:「就是這個名字起瞎了,把雨水都送人了,你還能有啥好日子過。」

  「孩子為什麼沒上學呢?」

  「唉,不怕你笑話,她爸到南方打工,跟別人好上了。連家都不要了。她媽也生氣跟人跑了。就剩下姐弟倆,都跟了我。這個書念不進,我老婆子也抓養不起兩個上學的,就讓她常跟著我叫個小口。我是這遠近還算有點名氣的廚師,紅白喜事都有人請哩。娃就隨我出門燒個火,混個嘴。在這農村,就算是吃了香的喝了辣的了。麻利把火在朝大的吹,要上籠蒸饃了。」

  憶秦娥就離開了。

  可連著幾天,憶秦娥都惦記著這個叫醜女兒的孩子。其實孩子一點都不醜,甚至比她那時還漂亮許多呢。

  沒想到,這事同時還有一個人惦記著,那就是石懷玉。他竟然給宋雨畫了一張畫,恰是正吹火的那個畫面。讓每個人看了幾乎都有些怦然心動。憶秦娥看著這幅畫,甚至潸然淚下,最後竟然是跑著沖出了後臺。

  石懷玉來到了她的身後,問她:「你喜歡這孩子?」

  憶秦娥點點頭:「嗯,很喜歡。」

  「想要嗎?」

  憶秦娥突然回過頭問:「你說什麼?」

  「想要嗎?」

  憶秦娥說:「人家的孩子,怎麼能給我呢?」

  石懷玉說:「我試試。」

  當天晚上,石懷玉就告訴她:「行了,老太太答應給了。孩子也願意來。」

  在這個點演出結束時,憶秦娥就把宋雨領走了。

  孩子沒出過門,也沒坐過車,上車來就暈得一塌糊塗。是石懷玉一路把她抱回西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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