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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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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憶秦娥在尼姑庵一待就是好幾個月。開始,她娘還給庵裡送米麵油。後來,發現憶秦娥是有不想走的意思,就停止了佈施,想讓住持趕她走。住持不但沒有趕憶秦娥,而且還越來越喜歡上了這個暫住者。她起得早,睡得晚。上香、添油、庭掃、造膳,無不主動搶先。並且還比別人更加滾瓜爛熟地背過了《皈依法》《地藏菩薩本願經》《金剛經》《心經》《楞嚴咒》《大悲咒》等。就連剃度出家好幾年的尼僧,有時也是不能把這些常用經文,背得如豆入盤、似水流淌的。可憶秦娥卻有一種少見的正覺。背誦起經文來,好像是有神在助力,幾乎過目成誦,悟性超群。關鍵是她心靜,專一。她能一打坐幾小時,動也不動。在住持眼裡,這才是真正有慧根的佛徒。 她給憶秦娥親賜了法號:慧靈居士。 憶秦娥在反復誦念《地藏菩薩本願經》中,為那三個孩子和單團長,還有她過去的師父苟存忠,超度著亡靈。在誦《金剛經》《心經》《楞嚴咒》《大悲咒》時,又在不斷地想著為兒子劉憶,加持力量。讓他徹底擺脫傻子的魔咒,成為一個正常人。她是一個從小過慣了苦日子的人。起早貪黑、灑掃造膳這樣的苦累,對她幾乎不是難事。別人做,靠輪值。而她卻是自覺自願,法喜充盈的。 她娘和她爹易茂財,還有她姐,幾乎是車輪戰似的,來勸她離開尼姑庵。覺得這已是易家的家醜,要出尼姑了。她舅胡三元,也來勸她,罵她,甚至都想打她。說她是沒出息的東西,這才經受了點啥事,就要出家了。直到這時,其實她也沒有要出家的意思,就是想為孩子贖罪。不想讓劉憶成為傻子。她總覺得,以她的虔敬,是能把孩子可能出現的絕望,扳回來的。 蓮花庵每年農曆七月半,都有一個法會。過去並沒辦得那麼隆重。可近幾年,廟堂越建越多,都在拉香客,拉佈施,提升山門影響力。住持就不得不考慮要大操大辦一回了。她請了各山門的法師、長老。還請了縣劇團的戲。憶秦娥知道這事時,劇團打前站、搭檯子的人都來了。她想離開庵堂,躲避幾天,可住持攔住了她,說:「跟縣劇團都商量好了,還想讓你唱一本《白蛇傳》呢。」她從來沒有對住持的要求,做過任何不同的反應。但這次,她搖頭說不了。可住持還是微笑堅持著,說這是比念經更重要的功德。給佛門唱戲,自古都是對自身福報無量的大好事。就在說這一番話時,她舅胡三元,還有胡彩香老師他們,都已提前上山了。縣劇團早已知道憶秦娥在山上修行,也都是想來看看她的。 封瀟瀟是最後一個上山的。見了她的面,眼裡突然淚水一轉,問她:「你咋了?」 她的淚水也奪眶而出:「好著呢。」 「好著呢怎麼要出家?」 「我沒有出家。就是來清靜清靜。」 「都說你出家了。」 「還沒有。」 「準備出家?」 「沒有哇。」她想儘量回答得輕鬆些。 「是不是那個劉紅兵欺負你了?」 「沒有,好著呢。你……好嗎?」 「我能不好嗎?」 從此,他們在一起待了好幾天。可除了唱戲,也再沒單獨說過一句話。但憶秦娥心裡,還是懂得了他的抱怨。在《白蛇傳》的「遊湖」「締婚」「現形」「斷橋」「合缽」等幾折戲中,他們都演得心領神會、淚流滿面的。但一到戲外,還是形同陌路,再無瓜葛了。他們各自都有家庭,都有孩子了。由戲生出的感情,似乎已永遠留在戲中了。 讓憶秦娥覺得寒心的是,寧州劇團已徹底後繼無人了。十幾個年輕人,都改唱了歌舞。昔日有名的「小花旦」惠芳齡,在給她配演青蛇時,竟然有意無意間,就扭起了霹靂舞、迪斯科。連胡彩香老師,都又回到了「臺柱子」的位置,她唱了竇娥,還演了《打金枝》裡的公主。可無論身上的功,還是化妝、表演,都已撐不起主角的檯面了。她舅胡三元在那次塌台事故後,又回到了寧州。每晚演出完,都聽他在罵:「把攤子快葬盡了。這已不是唱戲了,這叫耍猴。這叫虧了唱戲的祖先了。」 唯獨《白蛇傳》,讓蓮花峰的尼姑庵,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關鍵是把住持驚呆了。她知道憶秦娥是唱戲的,並且都說唱得好,名氣很大。可唱得這樣好,是她沒有想到的。尤其是身上的功夫:從「盜草」到「水鬥」,完成了一個又一個挑戰身體極限的動作。真正稱得上是「草上飛」「水上漂」的身手。在她印象中,憶秦娥是一個很好靜的人。沒想到扮起來,竟然是這樣動若脫兔的鋼邦利落脆。唱得也美妙動聽,情由心生。扮相更是天仙儀態,超凡絕塵。住持年年也會到附近山上,去趕一些法會。也有請戲、請歌、請舞、請雜耍的。可像憶秦娥演的白娘子,卻是大家做夢都沒見過的。各路「高僧大德」,在看完戲後,也有給蓮花庵挑刺的,說:「啥都好,就是不該演《白蛇傳》。『妖蛇』鬥了一晚上『妖僧』。白蛇、青蛇動輒就『禿驢禿驢』地罵法海和尚,實在對佛門有點大不敬。」住持就微笑著說:「戲裡罵禿驢的多了,莫非寬大慈悲為懷的佛門,還計較這個?要計較這個,只怕是好多好戲都唱不成了。」一個和尚便說:「你咋不讓唱《思凡》呢?」住持說:「劇團的戲裡是沒有,若有,我明兒個就加演《思凡》了。廟裡的戲,是唱給香客聽,不是唱給廟堂聽的。連白娘子這樣的好戲都有了忌諱,不能唱,那廟會戲唱啥?只唱歌功頌德和尚的戲?乾巴巴擼一晚上,一檯子光禿禿的人,你來我往的,也不怕乾癟得慌。戲情就是唱男男女女的事。和尚不待見,也不能把香客的事都拿了。戲是招待香客的不是。」反正各路大德都有點不大法喜。蓮花庵的風頭,今年是出得有點太勁太爆了。一個小庵,竟然唱成了法會大主角。有人估計,這次香火佈施,庵裡只怕是把兩三年的供奉都攢下了。 法會結束了,僧眾、香客、販夫走卒全撤了。劇團也走了。小庵又歸於沉靜了。俗話說:道士走後的紙,戲子走後的屎。她們整整打掃了兩天一夜衛生,才把蓮花庵裡裡外外,又收拾得跟以往一樣一塵不染。 那兩個很少跟人交流的尼姑,突然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憶秦娥。憶秦娥還以為是自己哪裡收拾得不對,就問咋了。她們相互笑笑說:「不咋。都說慧靈居士太厲害了。有這樣的身手,就是住廟,也該去住大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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