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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二

  憶秦娥終於如願以償,去了尼姑庵。

  這個尼姑庵建於什麼時候,誰也不知道。只傳說,最早在這裡住庵的,是一個土匪的小老婆。土匪是一個秀才,文縐縐的能寫詩,後來被衙門抓去梟了首。他的小老婆長得如花似玉,剿匪的千總拿進衙裡,有點愛不釋手。可她卻討厭著千總的五短身材與驕橫無禮。尤其是伸手就進了他自己脖頸、後背、褲襠地胡亂抓撓。對她更是強人硬下手,審訊的公案桌,也敢扒了她的褲子要當炕上。她就將計就計地施了美人計。得以脫逃出衙後,她躲進深山老林,蓋了茅草庵,庵旁埋了她土匪男人的那顆頭顱。從此就在這顆頭顱旁邊吃齋念佛了。

  也不知又過了多少代,這個尼姑庵,就發展成了一院房。據說香火最旺的時候,庵裡住有十幾個尼姑。直到「文革」,裡面還臥著一個老尼。後來是被上山「破四舊」的紅衛兵,把老尼捆成肉粽,從山崖上摔下去了。直到這幾年,庵堂才有人修繕。幾間破房裡,又住進了兩三個尼姑來。

  憶秦娥是讓她娘提前給住持打了招呼的。住持說廟小,兩三個人,已經是入不敷出了。她娘說,女兒不長住,就做幾天居士,靜靜心而已。並且背來了米麵油,還上了佈施。住持就給憶秦娥安排了房子。但說好,是不可長住的。她說,就連那兩個尼僧,也是在此臨時掛單。

  尼姑庵離家也就十幾裡地,憶秦娥安頓了孩子,拿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就住廟去了。

  這座庵堂建在幾座山峰的夾會處,遠看,真像是一朵蓮花的花心。山巒的底部,是連成一體的秦嶺山脈。而在接近峰巔處,卻開出幾瓣枝丫來,也就有了蓮花岩的美名。反正這裡的山勢,都有著鬼斧神工般的突然開合分叉。因此,大多也都叫著鹿角嶺、三頭怪、五指峰、七子崖、九岩溝這樣的古怪名字。憶秦娥在很小的時候,是來過這個地方的。那時,她就是個野孩子。放羊、打豬草、砍柴,無論跑到哪裡,只要晚上回家,背簍、挎籮裡有東西,大人也就不管不問了。因此,她跟小夥伴們,也跟她姐,是來過這裡好多趟的。那時這裡就幾間倒塌的房子,裡面鑽著老鼠、四腳蛇、蟾蜍,還有野兔啥的。年齡大些的孩子,說這裡過去是住過尼姑的。尼姑是什麼,都說不清楚。還說到紅衛兵的。紅衛兵是什麼,也都不知道。反正就說他們是從縣城來的,用大拇指粗的草繩,把老尼姑捆成一個肉疙瘩,然後用籮筐抬到後崖上,一群人像足球一樣踢下去了。崖底她是沒去過的,聽說那裡連蟒蛇都成了精,能吸走幾十裡外不聽話的孩子。

  憶秦娥走進庵堂的時候,住持的門是虛掩著的。她正在安神打坐。住持雖然沒有看過憶秦娥的戲,可憶秦娥的名聲,在這方圓幾十裡,是比鄉長、縣長都要大出許多的。一些香客來,降了香、上了佈施,就會到她的房裡坐坐,說說自己的祈求。當然,也不免要扯些閒話,憶秦娥就是這些閒話裡扯得最多的人。說一個放羊娃給出息了,也算是行行出了狀元。儘管如此,住持還是有些不想收留她:畢竟是唱戲的,肯定花哨,來了不免要擾害庵堂的清靜。可她娘偏又捨得出米麵,出貢油,上佈施。住持也就答應了「暫住幾日」的請求。沒想到,憶秦娥來拜見她第一面,一下把她給怔住了:竟然是這等人才,長得畫中人一樣貌美、端方、清麗。應該說在她的見識中,是沒有過這等脫俗人物的。她不由得欠起身子,雙手合十,給憶秦娥道了聲:「阿彌陀佛!」

  憶秦娥也道了聲:「法師萬福!」這還是戲裡學來的詞。

  住持一下就有些高興,賜了座,跟她攀談起來。

  「唱戲是何等風光熱鬧的地方,怎麼要到這深山破庵來暫住呢?」

  憶秦娥說:「想清靜清靜。」

  住持微笑著說:「想清靜,就是能清靜得了的嗎?」

  「希望大師能教我清靜之法。」

  「哦,清靜之法?你進了庵堂,聽見身後的山門,是有人關上了嗎?」

  「有人關上了。」

  「那你就應該已經清靜了。」

  憶秦娥把住持看了好半天,才似乎是懂了點這句禪語的意思。

  憶秦娥接著又問:「我應該學念什麼經文,才能消除身上的罪孽呢?」

  住持還是不緊不慢地說:「一切佛門經文,皆是度己度人、消除孽障的無量大法。幾天修行,泥牛入海,也只能揀緊要的,誦讀幾篇罷了。先是要誦《皈依法》,知道點佛門的規矩,最是當緊的。若要論消除罪孽,《地藏菩薩本願經》就是最妙的了。這是佛教的根本和基礎,消業效果最好。願施主立地成佛,功德圓滿。阿彌陀佛!」

  憶秦娥就算正式進住蓮花庵了。

  她與另外兩個尼姑住在西廂房裡。房子中間是堂屋。四間小房的門,開在堂屋的四個角上。靠陽面的兩間已經住人了。她就住在靠陰面的一間房裡。房很小,只有一張很窄的床,還擺了一張供桌。從桌上點殘了的香火看,這房間不久前也是住過人的。她想跟那兩位尼姑說說話,可人家的門都虛掩著,裡面毫無聲息,她也就沒好打擾。她關上門,慢慢捧讀起了住持送給她的《皈依法》。有好多字都不認得。不過她已習慣給包裡遲早塞著米蘭送的那本字典,凡有不認識的字,就拿出來查一查。這下有了更多的時間,她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查著,誦讀著。誦著讀著,就又想到了塌台的那一幕。她努力想回到經文中。可那一幕,總是十分強烈地,要把她一次又一次帶回到淒慘的畫面中。她最不能忘記的,是其中有一個可憐的母親,男人剛在黑煤窯裡塌死,大女兒又在舞臺下被砸扁。她懷裡抱著的一個女嬰,還不滿月。讓她感動的是,劇團所有人,都為這個女人慷慨解囊了,有的幾乎是傾其所有。她只恨那晚自己身上帶的錢太少,最後,是把結婚時買的戒指、項鍊,全都摘下來,塞在了那個女人的手心。她至今還能感覺到,那個女人的手心,是在發燙、發汗、發顫著的。那種顫抖,是直接從心臟深處牽連抖動出來的。她不知道這個女人,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連續喪失兩位親人,此時此刻,還能不能撐持住那兩條瘦弱的大腿。而自己,在連續遭遇劉紅兵出軌、帶團演出塌台死人,尤其是在不斷有人提醒,自己的兒子可能是傻子時,幾乎崩潰得快要扶不起體統了。

  房裡真靜,小窗的外面,也靜得只有輕微的山風,在打動著庵堂簷角的風鈴。雖然在西京,她也是喜歡一個人在家裡獨處。可那種靜,卻缺了這裡的清寒、清涼、清苦、清冷之氣。她覺得她是需要有這麼個地方,讓自己真正靜下來,努力不去想住持所說的山門以外的事情。但願這道門,是真的能把一切痛苦、煩惱,都阻擋在庵堂之外。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此時會對佛門這樣親近。很小的時候,她就聽說,佛門是能超度罪孽的。她覺得自己要贖的罪孽是太多太多了。那三個孩子,還有單團的死,都與她有直接關係。甚至自己就是壓死他們的最後那根「稻草」。還有兒子劉憶,難道真的是傻子嗎?自己到底是造了什麼孽,要生出一個傻兒子來呢?但願她的贖罪,能給死者的親人帶去福報;也能為自己的兒子,贖來常人的生命。她在一遍又一遍念著《地藏菩薩本願經》。住持說,念這部經文時,是不能中斷的,一中斷,就會前功盡棄。當查完生字後,她就能行雲流水般地念下去了。念著念著,她感到自己是真的有點跳出三界外了。

  也就在這時,死劉紅兵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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