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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為這事,劉紅兵還偷偷給她舅胡三元打了電話,想著她舅是最關心她事業的人,也是最有可能說動她的人。

  胡三元接了電話,果然第二天就來西京了。他是好說歹說,說你一個放羊娃,混到如今容易嗎?一本接一本的好戲,一個接一個的主角上著,哪裡就把你擱不住了?又是進北京,又是走州過縣,又是上廣播上電視的,這要放在別人,都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你還挑肥揀瘦是吧?何況這是省秦,多大的檯面哪!你卻是這樣的狗肉促不上席面,要自己朝後溜呢。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她舅說:「唱戲這行,好多人就是因為熬價錢,才把自己一千熬成八百了。你只能乘勢而上,不敢自己朝溜溜坡上坐,一溜就溜得再也看不見了。能人多得很,緊趕慢趕,都有人會突然從你身邊冒出來,你還敢停下,等著別人朝前擁哩。記住,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哩。生娃,說是大事,也是大事。說是小事,比起成名成家來,那就是小得不得了的事。村裡像你這大的人,都有生兩三個的,讓計劃生育攆得滿世界跑,還是要生。你都沒看看他們過的啥日子,真是活活讓娃給拖垮了。你好不容易熬出來,活得有了點體面,卻又為生娃,連角兒都不當了,划算嗎?一生娃,體形臉形都會變。嗓子再有個三長兩短,你想再紅火都紅火不起來了。」那天她舅整整說了大半天的話。本來就黑的臉,越說越黑得像舞臺上的包公了。他還不愛喝水,說敲戲就不能喝,幾個鐘頭得憋尿呢。劉紅兵給他換了幾次茶,他都連動也沒動一下,就那樣一邊閃著腿,一邊一溜一串地滔滔不絕著。劉紅兵覺得她舅嘴裡的詞,可抓地、可生動、可豐富了。最後說得他口乾舌燥的,兩個嘴角都堆起了苞圠豆大的白沫,但還是沒把憶秦娥說轉。氣得她舅起身要走,劉紅兵拉都沒拉住。出門時,她舅還撂下一句特別生分的話來:「你們憶秦娥把人活大了,心裡也沒這個爛舅了。爛舅是個啥嗎,縣劇團一個破敲鼓的,還配跟人家說話。人家都是進過中南海,跟中央領導握過手、說過話的人了。爛舅的話,就全當是放了屁了。」他也就再沒把她舅拽回來。

  她舅回去後,憶秦娥過去的老師胡彩香又來住了幾天,也是說了個昏天黑地。胡彩香還說女人家在一起說話,不讓他聽,劉紅兵就樂得去辦事處打牌去了。他回來一看,還是沒結果。胡彩香走時,倒是沒有她舅那麼激烈,只說:「非要生,那就讓她生吧。也許早生早解脫,還有利於唱戲呢。反正總是要生的。」

  誰也強不過憶秦娥,看著傻呆呆的、悶乎乎的,主意卻正得很。她啥事也不跟人商量,說懷就懷上了,說生也就生了。

  別人懷孩子,生孩子,就跟害了一場大病一樣。可她生小孩兒的當天,還在床上拿大頂;在房子裡練小跳;跑圓場;踢腿,就跟沒事人一般。在預產期前半個月,劉紅兵終於把她娘胡秀英接了來。前邊說接她娘,憶秦娥咋都不讓,說她能行。做飯、洗衣、上街買菜,自己忙得不亦樂乎。預產期到了,她也不去醫院,嫌住院悶得慌。遇見她娘,也是個沒醫學常識的人,一個勁地說:「生娃還去啥醫院,咱村子不都是在家裡生的嘛。」劉紅兵氣得一點都沒治。那天晚上,憶秦娥說肚子有點不舒服,她娘說,是發動了。他就要朝醫院送,她娘還是跟憶秦娥一樣不積極。但他堅決不行,硬是到辦事處開車去了。結果等他把車開回來時,娃已經生到床上了。她娘在用提前準備好的東西包著娃。憶秦娥用手背捂著嘴,已經在對他傻笑了。

  他說:「這快的。」

  她娘說:「還不就這快的。你剛走,娥說要上廁所呢,腿還沒挪下床,娃就溜到床沿上了。要不是我接得快,都跌到地上了。」

  憶秦娥還是在那兒傻笑。

  他就去彈了她一個腦瓜嘣,說:「真是瓜女子。」

  「你才瓜呢。」

  她娘說:「你也不問問,是男娃麼還是女娃。」

  劉紅兵到這陣兒了,才想起問:「男娃麼女娃?」

  「你劉家福分大得很,是個牛牛娃。還像姑爺你。搞不好將來也能當專員呢。」

  劉紅兵笑得就湊上去看了一下,還把他嚇了一跳,說:「長得這醜的?咋不像秦娥呢?要長得像秦娥就好了。」

  她娘說:「秦娥生下來也醜,醜得我都擔心,將來找不下婆家呢。結果三長四長的,還把眉眼給長開了。這娃呀,將來註定比娥兒還好看呢。」

  憶秦娥臉上發出的,是勝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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