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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三十七

  單團長是初八一大早,收到這封署名「廣大戲迷」來信的。開始他念得很嚴肅,很認真,念著念著就笑了。他能感覺到,這是劉紅兵的口氣。即使不是他寫的,也是攛掇人寫的。他就把信撂在一邊,沒理睬。到了初八晚上,劉紅兵就找上門來了,說:「單團,你真格不管這事,任由那『娘兒們』胡來嗎?你沒聽觀眾反映成啥了,都說劇團是文明場所不文明呢。別人我不管了,但我老婆我得管。你要再讓薛桂生這樣演下去,我就讓老婆罷演了。」單團長也知道劉紅兵是嚇唬他的,他還能管住憶秦娥?只是他也不想讓劉紅兵再這樣無端滋事。他就跟封導商量,看能不能改改舞臺調度,讓他們摟得松些、輕些。意到就行了。封導還堅決不同意,說:「這樣的尺度,在過去封建時代也是可以的。夫妻生活麼,哪有不摟摟抱抱的。再說那種生離死別場面,兩人身子裂多遠,哪來的感情?讓觀眾怎麼進戲?」封導一再表示,舞臺調度堅決不改。他還說:「劉紅兵沒這個胸懷,就別找演員當老婆。那人家電影裡,演員還要在床上脫光了折騰呢,還不把他劉紅兵氣死了?」封導甚至斬釘截鐵地說,「不要慣他的瞎瞎毛病。還能讓他牽著神聖的藝術鼻子走?看不慣別來看。你沒聽聽觀眾的反映,劇場都炸鍋了,說省秦好戲連台,是真正把秦腔振興了呢。」單團也說不過封導,就又暗中給薛桂生商量,讓他摟輕些。說做個「摟抱狀」就行了。可這個薛桂生,哪是一盞省油的燈?他端直說,除非不讓他演了,要不然,他是絕對不會自我褻瀆藝術的。他還翹著蘭花指,十分激動地說:「為藝術,我可以犧牲一切,直至生命。」弄得單仰平還真沒話了。劉紅兵見寫信、直接跟單跛子面談,都不起作用,就又找那「娘兒們」談話了。結果那「娘兒們」還硬得邦邦的,根本與他免談。說要談,讓他跟導演、團長談去,他只為藝術負責。劉紅兵也不敢再為這事跟憶秦娥朝翻地鬧了,就只好十分揪心地繼續看著、忍著、受著。並觀察事態是否在進一步惡化。他內心真是太撓攪了,怎麼找了這麼個老婆,見天要在臺上跟別的男人戀一回愛,入一回洞房。關鍵是摟抱的尺度都大得很。這鬼職業,實在是讓他太苦惱了。

  想來想去,劉紅兵覺得只有對憶秦娥好。唯有對憶秦娥好了,她才不可能在摟摟抱抱中,節外生枝,感情出岔。他越發地為憶秦娥獻起了殷勤。每晚演出卸妝完,無論憶秦娥喜不喜歡,都是他親自扣領扣,圍圍脖,披風衣,系腰帶。越是人多的地方,他越是黏糊得緊些。尤其見了那「娘兒們」,他還故意吹起《喀秋莎》的口哨來。那「娘兒們」下了戲,倒是挺規矩,不與任何人攀談、打招呼。他(劉紅兵心中是她)只端端坐在化妝台前,閉上眼睛,像死人一樣,在那裡耷拉很久後,才慢慢卸妝離開。有人說,「娘娘」是在紮大藝術家的勢呢。劉紅兵聽說好多大演員,在演完戲後,都會有這種長時間的腦子「線圈短路」,靜默。還有一坐幾十分鐘,不跟人搭理的。上戲前,那「娘兒們」也會把自己弄到一個僻靜的拐角,端起腿,拔拔筋。再把一隻手捂到耳朵上,咦咦咦、呀呀呀地打理一陣嗓子。然後見他(還是用她準確些)是要面對牆壁,閉目半天,才更衣上場的。封子導演還表揚說,演員,就要有薛桂生這種專一的精神,才能把角色塑造好,把戲演好呢。可在劉紅兵看來,那就是做作。碎(小)蜘蛛肚子沒多少萬貨,還要強撐著織大網,不做作能行嗎?

  劉紅兵觀察,憶秦娥除了在排練場和舞臺上跟人搭戲外,生活中,也是不跟任何人多交流的。包括那「娘兒們」,下了戲,她也沒跟他搭過什麼腔。那「娘兒們」是做作,其實戲也不重,前後都靠他老婆演的白娘子保護著。而他老婆的確累,又是說、又是唱、又是翻、又是打的。不僅拼體力,拼表演,也拼嗓子。在劉紅兵看來,那就是唱念做打的全能冠軍。他是越看戲,越心疼老婆。越心疼老婆,就越發不能容忍那個「二刈子」在表演尺度上的放縱、放寬、放大。他發現,那貨的鹹豬手,依然是多有冒犯之處。有幾次,兩人摟抱著,甚至真的哭得淚流滿面了。劉紅兵經常在後臺溜達,知道演員臉上的淚痕,多是靠化妝油抹出來的。可他們的表演,卻沒有下場抹化妝油的時間。硬是眼看著一道道淚痕,在臺上一點點洇潤著反起光來。他的心情,每每就為此忽地沉重起來。腿也像灌了鉛一樣,好久都挪動不得。

  都怪自己的老婆太美、太名、太引人注目了。是個不折不扣的危險品了。而這個危險品,就端在自己手中,跟軟殼雞蛋一樣,隨時都有晃出盤子,摔得粉碎的可能。大概也正是這種無時不在「死盯」著的「巨大風險」,讓他對憶秦娥的愛,也上升到了越來越病態的地步。他不能不反復考驗,反復試探,看憶秦娥心中,他到底有多大分量?別人能不能鑽進空子?自己是不是完全佔有?這個在他眼中最完美的女人,既然能跟那「娘兒們」演得如此投入,難道就不能跟自己在家裡,也如法炮製一出同樣的「愛情大戲」?

  在元宵節那天晚上,他又自編自導起了上一次沒有演成的那出戲。

  那天晚上演出結束後,他又沒讓憶秦娥卸妝,就嚴嚴實實地把她包裹了回去。他覺得憶秦娥自年前跟他鬧過一仗後,最近表現特別好,溫順得就跟小綿羊一樣,叫她弄啥,她就弄啥,一切都服服帖帖的。因此,在他把她包裹照看著回家後,讓她先躺一躺,她也就躺下了。他今天特別有耐心,沒有急著把戲的高潮直接推出來,而是先煮元宵。他一邊煮,還一邊講了下午到坊上買元宵的過程。說最好的那一家,光排隊一個半小時,凍得直想尿褲子,還不敢離開。最後元宵是買到了,也的確把褲子尿了。逗得憶秦娥直喊叫,說她不吃了,嫌味道難聞。劉紅兵還說,放心,絕對沒尿到元宵上。元宵煮熟了,他端到床邊,又給憶秦娥喂。憶秦娥還故意說,就是有臊味兒。他說瞎說啥呢,哥逗你玩的,二十七八歲的人了,還能真尿了褲子。憶秦娥堅持要自己起來吃,他不讓。他硬是把元宵吹涼,慢慢給她喂了下去。他問味道怎麼樣,憶秦娥直點頭。他就一連給她喂了八個。她竟然都吃了。劉紅兵就開玩笑說:「夜半三更,一口氣能吃下八個元宵的,恐怕也只有掄大錘的鐵匠了。」憶秦娥說:「演武戲可比鐵匠活兒重多了。鐵匠就是掄個錘黑打。我這是既要打,還要用心,用腦子,還得費嗓子。鐵匠吃八個,我就應該吃十六個。」劉紅兵說:「好好好,我再給你煮八個。」憶秦娥說,你煮我就吃。劉紅兵還真煮了。憶秦娥也真吃了。吃完元宵,憶秦娥說肚子有點撐,要起來卸妝。他還是不讓,說讓她躺好,他給她卸。她就說:「那你卸,我困了,想眯一會兒。」說著,憶秦娥還真眯上了眼睛。

  憶秦娥化妝成白娘子後,他還沒有這樣近距離、長時間端詳過。在後臺化粧室,還有側台,那也就是遠遠地掃一眼,不能這樣去觀察她的毛孔,去聽她均勻的呼吸。這尤物真是好看極了:飽滿的天庭;高挺的鼻樑;長長的睫毛;雙眼皮包裹著的丹鳳眼睛;還有珠圓玉潤的嘴唇;再用貼上去的大鬢角,把整個臉面拉成橢圓的鴨蛋形,真正是美得能要了人的命呢。他最不敢相信的,就是這個千人稀罕、萬人迷戀的李慧娘、楊排風、白娘子,竟然是自己的。是他劉紅兵的。並且此時就躺在他的床上。把一切美,都獻給他一人了。他知道,每次演出時,有多少觀眾是要想方設法去後臺,跟她照一張相,或者近距離去看她一下呀!還有要拐彎抹角跟她搭上幾句話,出去好跟人講,他是見著憶秦娥「真神」了,並且還拉了話、照了相的。而這個「真神」,此時此刻就躺在他的床上;剛吃過他煮的元宵;還是他親自喂的;並且就要跟他寬衣解帶、安枕就寢了。他不想太急著朝下走,還是以靜靜觀察為主。因為平常,憶秦娥是不讓他這樣觀察的。她嫌怪,說這樣死魚眼睛一樣瞅著她,讓她心裡犯膈應。可今天,她是那樣靜謐、安詳地讓他看,讓他瞅了,他就想瞅個夠。他發現,僅她的耳朵就夠他玩味半天了:這對耳朵的確是長得太完美了,真正像兩個大元寶。因這裡不塗油彩,而顯得更加汁水飽足,活像是二三月份的抽芽柳條了。整個耳輪飽滿、挺括、透亮。耳垂的汁液,有含露欲滴的晶瑩感。越是到了生命末梢,越是充滿了她那豐沛、健康、活力所無處不在的佔領感。他在驚歎;他在搖頭;他在點頭;他在淺呼吸;他在深呼吸;他在屏住呼吸;他在越來越控制不住的粗聲呼吸中,把燈光慢慢朝暗裡調了調。他覺得必須製造氛圍。也許這種氛圍,才能把憶秦娥自自然然地帶進去。他在檢討自己,上一次是有些太猴急了:像猴子搶餅乾;像老鷹抓小雞;像餓虎撲下山;像土匪進村寨。就是不像柔情似水;恩愛似蜜;月影重合;水到渠成。終於,房裡呈現出一抹深紅色,床上的白娘子,也跟《締婚》那場入洞房戲一樣,身上、臉上全都紅了。他窸窸窣窣拉開自己的拉鍊,也慢慢解開了憶秦娥的衣扣。當他就要爬到白娘子身上時,只見憶秦娥像戲裡《盜仙草》時的身手一樣,一個「五龍絞柱」腿,先是把他「絞」到了地上。然後自己盤腿打坐起來,問他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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