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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三十六

  這個小生演員叫薛桂生,二十七八歲,長得還有點像封瀟瀟。可仔細一看,卻有許多跟瀟瀟的不同。先是有點女氣,白淨面皮,腰很軟溜。路走得快了,還有點風擺柳的意思。成天把臉面抹得白裡透紅。衣服穿得四棱見線。即使圍脖,也是圍得「五四青年」一般的有范兒。動作起來還有點蘭花指。在當地,據說有「活許仙」之稱。之所以能調到省秦,也是因為要排《白蛇傳》。這事在省秦,自然是要引起風波了。團上十幾個小生演員,難道還沒個「許仙」了,非得在新疆挖一個回來?單跛子咋不到蘇聯去,把演保爾·柯察金的瓦西裡·蘭諾沃依挖回來呢?還不知吃人家啥藥了呢。有人就哧哧地笑,說這傢伙該不會是同性戀吧。

  憶秦娥也覺得跟這傢伙配戲,有點怪怪的,想笑,又不敢笑。她開始都想建議單團長,既然要從外邊調人來演許仙,何不就調甯州的封瀟瀟呢?把瀟瀟調來,《白蛇傳》會排得更快、更好些。可這樣想,又沒這樣做。瀟瀟已經結婚,她也結婚了,一旦來,可能會有更多的不便。還不知要讓人怎麼埋汰她的不是呢。再說,她的建議,團上就能聽了?更何況,新許仙都到了。

  只對了三天詞,她就發現,這傢伙才是個真正的戲癡,比封瀟瀟排戲更加投入。封瀟瀟那時演許仙,說實話,是真正地為她在配戲,有點甘當人梯的意思。因為許仙在戲裡,咋說也算是男一號。而這個許仙,口口聲聲講究人物,講究心理活動,講究性格邏輯。據說,他是在上海戲劇學院和中央戲劇學院進修過的,動不動就把世界三大表演體系抬了出來。說得封導好像都有點敬畏他三分。雖然每到薛桂生說話、動作時,大家多是以捧腹大笑相待。可他似乎也毫不在意,永遠都是那種一門心思攻戲的樣子。到了癡迷處,常見他眉飛色舞。尤其是愛情戲,讓他一處理,幾乎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有了不同於以往的意思。說肉麻,不是;說膩歪,也不是;說美好,似乎也不像。反正讓人覺得,是有了一種新意。你還推翻不得。一推翻,大家還反倒覺得不是許仙這個人物了。薛桂生很快就在劇組站住了。他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愛給別人說戲,分析角色。開始大家都很討厭,可到了後來,就都在找他分析了。連憶秦娥也不例外,有時也得向他討教一二了。

  這事最感到肉麻、膩歪的,是劉紅兵。他心裡過去是有點陰影的。在北山看《白蛇傳》時,就在心裡犯過嘀咕:男女演員,成天這樣摟摟抱抱、哭哭啼啼,排練是反反復複、假戲真做,導演還一個勁地強調要感情「投入」「深入」的,會不會產生戲中戲呢?那可是見天都要「夫呀妻呀」「恩呀愛呀」「死呀活呀」「離呀別呀」好幾回的。後來鐵的事實證明,憶秦娥果然跟那個演許仙的封瀟瀟,是有些套扯不清的關係。這次排《白蛇傳》,一開始,他也跟憶秦娥和全團人一樣,對這個新疆來的許仙,是嗤之以鼻的。他還笑話人家說,哪裡調來個娘兒們,演賈寶玉還湊合。有人說薛桂生演許仙,那是拿胡蘿蔔搗蒜——就不是個正經錘錘。誰知越排,問題還越來了。劉紅兵發現,不僅劇組人對這個「娘兒們」逐漸轉變了看法,有了好感。就連憶秦娥,也是在向人家學習討教了。回到家裡,他還故意要說些「娘兒們」的可樂來。開始憶秦娥還跟著笑,後來突然反對起他再說人家了。有一次,竟然為這事還跟他翻了臉。他就不得不長了心眼,要開始加強這方面的巡邏、警戒與防範了。

  薛桂生這「娘兒們」,別看女裡女氣的,對於愛情,可是有一套獲取的辦法了。劉紅兵多次去排練場發現,這傢伙動不動就鑽在女人窩裡,給人家說戲,還給人家糾正動作呢。一糾正,手就在人家胳膊腿上亂動。有幾次,他都發現,這「娘兒們」給憶秦娥說戲時,也出手了。他就大聲咳嗽。一排練場的人都聽見「紅兵哥警報拉響了」。並且都笑了。可薛桂生那翹起的蘭花爪子,還是搭到了憶秦娥的肩膀上。就這,劉紅兵似乎都能忍了。讓他忍無可忍的是,幾處恩愛、別離戲,這「娘兒們」竟然把憶秦娥摟得那麼緊。明顯比過去在北山看封瀟瀟他們演出時,是摟得更緊些了。他還給封子導演提醒過:說古典戲,還是要講究含蓄美呢。可封子好像並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他就不得不在家裡反復提醒憶秦娥了。但憶秦娥除了不許他到排練場「胡轉」「胡竄」「胡溜達」外,根本就不正面回應這些事。有一次,他又硬著頭皮去排練場巡邏,見許仙與白娘子正在過端午節,喝酒呢。那種眉來眼去的樣子,就讓他心裡可不是滋味了。又恰好遇見楚嘉禾在一旁加了把火,說:「兵哥,可不敢讓妹子把假戲唱成真的了。你看咱碎妹子那股投入勁兒。再看看『賈寶玉』眼睛裡的欲火,都快自燃了。可不敢把咱妹子也點著了。」劉紅兵心裡就跟刀戳著一樣難受。晚上,他再次警示憶秦娥道:「那『娘兒們』絕對不是個正經錘錘。這是演戲,得有分寸。戲一過,小心觀眾提意見呢。」憶秦娥就沒好氣地說:「你懂個屁,還說戲呢。就你思想肮髒,才能想出這些花花腸子來。以後少進排練場,你再來,小心我踢你。」劉紅兵哪能忍住,還是要去,但一肚子氣,只能硬憋著了。

  戲終於在年前彩排了。

  彩排那天晚上,劉紅兵從各個角度都發現,許仙跟白娘子分別的那場戲,胸部是貼得太緊了。憶秦娥平常高高聳起的乳房,都被那「娘兒們」的胸部擠得變了形。他不得不在前臺「白娘子」正與「天兵天將」進行「水鬥」時,把「許仙」叫到一旁,就有關表演的分寸、尺度、距離問題,進行先是較為友好克制、後是針鋒相對、繼而劍拔弩張的探討了。最後,劉紅兵發現,他是咋都說不過這個滿嘴歪道理的臭「娘兒們」,就乘人不注意,照他的扁胸,狠狠砸了一拳。那「娘兒們」就跟尾巴被誰踩住了一樣,「嗞哇」一聲,昂起頭尖叫道:「幹啥?你幹啥?耍流氓是吧?你這是對藝術的褻瀆!是對藝術家的辱沒!」劉紅兵就又補了一鐵拳:「你是你媽的個×,還藝術家呢。你才是臭流氓呢。」

  這件事在彩排結束後,就鬧到單團長那兒去了。薛桂生要求劉紅兵必須給他道歉。單團長急得連跛直跛地跑到劉紅兵跟前,哄來哄去,他都是那句話:「那『娘兒們』得是欠揍得厲害?要是欠得厲害,我還可以拿磚上。」單團見給劉紅兵做不通工作,就又給憶秦娥說,讓她協調協調紅兵與桂生之間的關係,要不然,只怕節後都不好演出了。

  其實憶秦娥剛一演完,薛桂生就來給她數叨過了。薛桂生的語速很快,她還沒太聽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劉紅兵是把他打了。並且打得很重,很野蠻。他委屈得差點都哭出來了。蘭花指也是激動得直顫抖,半天剝不下服裝來。一剝下,他就風擺柳一般地扭身走了。邊走,他還在邊嘟嘟:「這是藝術聖殿嗎?這是古羅馬野蠻的鬥獸場;是威廉·莎士比亞筆下的血腥王宮;是法西斯集中營……」

  劉紅兵大概也知道惹了亂子,就在憶秦娥跟前顯得殷勤了許多。對於這件事,他還不認為自己老婆有啥錯。都是那「娘兒們」在勾引,在抽風,在作禍。自己的老婆,不過是被一個臭流氓所蠱惑、蒙蔽而已。他最見不得憶秦娥誇那「娘兒們」懂得多了。他說:「就他……(到底用他還是『她』,他都還無法界定呢。反正就那『二刈子』貨吧)正應了阿拉伯諺語裡的一句話:『朝過聖的驢,回來還是驢。』他不就是到上海、北京學習了幾天嘛,回來就裝腔作勢,有了比其他演員更大的學問了。呸,就兩個字:欠揍!」

  劉紅兵萬萬沒想到,一回到家裡,憶秦娥能給他發那麼大的火,竟然端直又給了他一腳。這是近來很少發生的事。在他一再抗議下,憶秦娥的家暴傾向已經收斂了許多。可今天,又故伎重演了。他很是憤怒。但憶秦娥比他還憤怒。她直接咆哮道:「你憑啥打人?憑啥打薛桂生?」一下還把他給問住了。憑啥?憑他把你摟得太緊?又說不出口。但無論怎樣,也不能讓這頭不陰不陽的驢,在明年正月初六晚上,當著更多觀眾面,把自己的妻子摟得胸部都變形了吧。這成何體統?是到了該捍衛自己做男人尊嚴的時候了。

  「憑這小子不地道,憑啥?」他說。

  「人家咋不地道了?」

  「耍流氓,地道啥?」

  「人家咋耍流氓了?」

  「還不流氓,你還要他咋流氓?」

  「劉紅兵,這是演戲,你懂不懂?」

  「沒吃過豬肉,我還沒看過豬走路了?我不知道這是演戲?正因為是演戲,才不能摟得太緊。」

  「誰摟得太緊了?」

  「還不緊?你們咋摟的你清楚。過去跟你好的封瀟瀟,也沒摟得這樣緊過。」

  「你真無聊。」

  「你有聊,你就讓人家朝緊的摟。看別人咋說?看你還咋在社會上混?真是不要臉了。」

  憶秦娥突然把一洗臉盆熱水,「呼」地潑在了劉紅兵臉上,喊道:「劉紅兵,你給我滾!」

  劉紅兵還真的氣得甩門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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