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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第二導演叫封子,是個非常強勢的人。從來就沒有把他當一回事。由對詞開始,封子幾乎天天都在批評「外縣范兒」,好像是故意給他「亮耳朵」似的。在他們眼裡,「外縣人」即等於不懂藝術;「外縣范兒」即等於「業餘范兒」。憶秦娥一開口,也有一群人批評這個字咬得不對,那個字咬得不真的。古存孝壓根兒就不同意他們把秦腔字音,都咬成西京腔。說西京腔裡,好多字是普通話讀音,就不是正宗秦腔味兒。可他一說出正宗秦腔味兒來,又引得全場一個勁地發笑,說土得快掉渣了。弄得他也毫無辦法。開頭幾天,他還披過朱繼儒團長給他買的那件黃大衣。他覺得這是一件十分幸運的衣服,披上它,不僅有勢,而且也意味著戲能排成功。可披著披著,他還注意著儘量不把大衣朝掉抖,就這,已經引起好多人反感了。連小場記都敢挑戰他說:「哎,老古,你能不能不要披這件黃大衣,味道難聞不說,披著搖來晃去的,讓人發暈呢。」業務科安排燒水倒茶的人,也跟著起哄架秧子:「都快穿背心的日子了,你個死老漢還背著這身黃皮,都不怕捂起痱子。」侄子兼助手劉四團就提醒他說:「伯伯,別披了,都糟蹋咱呢。」他才沒披了的。

  終於有一天,一切都總爆發了。先是封子導演提出,還是讓李慧娘B組上。B組是團上自己培養的演員,過去演過李鐵梅的。古存孝堅決不同意,說慧娘後邊要吹火,還有在人身上的各種高難度動作,沒有老戲的基本功,根本不行。可胳膊拗不過大腿,團上幾乎是一池塘的蛙蛙聲,說憶秦娥道白、唱腔都太土氣,「外縣范兒」太濃,根本挑不起這大樑。最後,就讓憶秦娥靠邊站了。

  古存孝去找了單仰平。

  單仰平也是有些為難,竟然已經同意了封子和第三導演的意見,說先讓B組試試,不行了再換回來。

  古存孝就覺得絕望了。

  那個B組李慧娘,從開始就沒把他當人。他有個咳嗽的習慣,有時一咳,氣都喘不上來,喉嚨裡呼呼哧哧地發著痰音。小場記幾次糟蹋他說:「哎,老古,你這咳嗽功夫深啊,聲音好像是從腳後跟朝上傳的。」那個演慧娘B組的甚至大聲喊叫:「哎,古存孝,你個老漢能不能到廁所咳去,噁心得人咋排戲嗎?」

  古存孝終於把桌子狠狠一拍,站起來,當著全劇組人的面美美發洩了一通:

  「我還以為這是個藝術殿堂,原來才是個自由市場。啥狗屁膏藥都是能拿到這裡來賣的。不是我倚老賣老,唱戲得先做人哩,這人做不好,咋看咋是根彎彎椽子,那戲也就甭想唱成啥氣候。伺候不起,伺候不起,敝人甘拜下風了。告退,敝人告退了!」

  說完,他還作著揖,就從排練場出去了。

  古存孝很胖,所以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不免顯得有些可笑。他剛一走出排練廳門,就聽身後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

  古存孝的老淚,一下就湧了出來。

  他真悔恨,不該來省城。要是留在寧州,豈不還是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他肚子裡,有這一生都排不完的戲。一本一折的,連劇本帶唱腔都刻在心底了,隨便拉出來都是好戲。可在這裡,他就是個「老古董」,就是個上不了檯面的「大土鼈」。

  他心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個B組李慧娘,根本就挑不動戲,最後還得出洋相。只有憶秦娥才是李慧娘的最佳人選。可眼睜睜地,就讓人家把憶秦娥給拉下來了。他也有些恨憶秦娥,娃太瓜了,人家讓她下,讓B組上,她也就乖乖下來了,一點脾氣都沒有。下來她還用手背擋著嘴笑,跟個傻子也沒啥區別。她不知這是進了虎口狼窩,不爭,不鬥,就沒她的事了。在寧州,有他們幾個老傢伙扛著,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燒火丫頭,竟然成了大名。可在這裡,他古存孝算哪路角色?怎麼都是扛不住的。他本來想再忍忍,看有機會,還想把憶秦娥朝上促一把。可家裡那兩個婆娘鬧得,也實在是待不下去了。那已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了。他還害怕出人命呢。加上單團長也是話裡有話,說要他把個人事情處理好,別讓人說閒話。看來,兩個婆娘住在他偏廈房裡的事,也是走漏風聲了。雖然他每晚都住在地鋪上。他也希望有一個,能去跟憶秦娥搭腳。他都給憶秦娥說好了,可兩個婆娘,就是一個都不去,好像他古存孝還成了香餑餑。看來他不離開也是不行了。一旦弄個重婚罪,流氓罪,非法同居罪,罪罪都是能安上,沒冤枉自己的。老了老了,事業搞砸了,再讓人家一繩捆去,坐幾年監,那豈不背晦到家了。無論如何,他得走了,不走已由不得他了。

  要走的那天晚上,他到憶秦娥房裡,把真實情況給憶秦娥說了。他是覺得好好一個唱戲的苗子,搞不好,就徹底窩死在這大劇團裡了。

  「秦娥,古老師對不住你,把你從寧州弄來,老師又沒本事讓你好好上戲。」

  誰知憶秦娥傻不唧唧地說:「沒事,古老師,讓B組上還好,我剛好能在邊上看。一下到了大劇團,我還真的有些怯場呢。」

  「瓜娃喲,這是一場鬥爭,你沒看出來嗎?」

  憶秦娥搖搖頭。

  「我真擔心,老師走以後,你就被這幫狼吃了。」

  「你走?朝哪兒走?」

  「老師混不下去了,要離開這西京了。」

  「咋混不下去了?」

  「我說你瓜吧,老師都讓這夥人欺負成這樣了,你還問咋混不下去了。老師是啥角色,豈能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擱淺灘遭蝦戲?古存孝是能咽下這口惡氣的人嗎?」

  「你要去哪裡呀,古老師?」

  「哪裡能容下老師,哪裡能讓老師好好排戲,老師就去哪裡。」

  「那你不如回寧州算了。我也想回去,咱都回。」

  「娃呀,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古存孝既然離開寧州了,就咋都不回去了。我不想讓人說我混不下去,才夾著尾巴逃回來了。老師這回要朝遠地走。也許是甘肅,也許是寧夏,也許是青海,也許是新疆。秦腔地盤大著呢,反正是不回寧州了。」

  「你為啥要走得那麼遠呢?」

  「你還沒看出來嗎,瓜娃呀,就你這兩個要抽煙、要喝茶、要咥肉、要燙頭、要品麻的姨,要是她們能找見的地方,老師還能待下去嘛!唉!」

  「那你走了,兩個姨咋辦?」

  「我這些年可憐的時候,混得沒個人樣兒的時候,可從來沒見她們來找過、問過。你放心,鱉有鱉路,蛇有蛇路,都餓不死。」

  憶秦娥就再沒話了。

  古存孝接著說:「娃呀,既來之,則安之。你也別走回頭路。戲能唱成了唱,並且還不能為唱戲,把人學瞎了。咱就是跟人鬥法,也不能上邪的。得拿真本事上呢。曲裡拐彎、下套、撂磚那些下三濫事,可萬萬使不得。戲要實在唱不成了,能調到省城,對於年輕人總是好事。生兒育女,也是大事嘛!你年輕,來日方長,有起身的時候。老師是快死的人了,再也混不得、陪不起了。老師得找個地方,把身上憋著的這股戲勁兒趕快使出來,要不,閻王就渾渾收走了。唉!」

  古存孝是這天晚上半夜走的。

  大老婆和二老婆都說:他說他要起夜,出去就再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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