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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五十三

  首先向易青娥發起進攻的,是地區幾個青年詩人。他們詩社的名字叫「六匹狼」,也恰恰是六個人。主要是寫詩,也有寫小說、寫散文的。他們是這個小城的另類,都修著很長的頭髮。據說,那時朦朧詩,在更大的城市,都已經衰落了,但這裡剛剛興起。六個人的詩集,一年出好幾本,還都是自己印刷的。易青娥的《白蛇傳》和《楊排風》,讓「六匹狼」接連推出兩本詩集來:一本叫《一個美豔古瓶的出土》,一本叫《欣賞完她,其實我們都是可以幸福死去的》。很多年後,易青娥還記得他們對她吟過的那些詩。其中有一首,是這樣的:

  古董並不都是鏽跡斑斑的
  有一種出土
  帶著強烈的閃電
  帶著西方奧黛麗·赫本的鼻子、眼睛和嘴
  帶著古巴女排「黑珍珠」路易斯的翹臀
  帶著東方我們沒有見過的傳說很酥的楊玉環的胸脯
  還有西施、貂蟬、王昭君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臉龐
  刺破了
  很多不易抵達的堅硬的麻木的痛楚的絕望的心尖
  明明是一條
  已說不清是唐朝還是宋朝的蛇精
  卻在一千多年後
  驚豔破土而出
  又迷醉了千萬個
  正迷戀著《上海灘》裡許文強的許仙
  「浪奔,浪流,
  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地
  擁擠在了去「斷橋」看白娘子的路上

  這首詩,他們是在邀請易青娥出席「六匹狼」詩歌朗誦會時,由「三狼」朗誦出來的。易青娥怎麼都不願意來,可他們找了報社給她寫文章的記者。記者說,「六匹狼」都很喜歡你,但他們都很紳士,希望能用詩歌打動你。易青娥本來晚上演出很累,白天希望有更多的時間休息。可記者幾次三番地來請,挨不過面子,她還是來了,是拉著惠芳齡來的。那時易青娥真的是不懂詩,念過好幾首,連惠芳齡都聽出一點意思了,可她還是把眼睛睜得很大,一頭霧水的樣子。這首《說不清是唐朝還是宋朝的蛇精》,她倒是聽出了點名堂。人家讓她提意見,她甚至還捂著嘴,不好意思地說:「難道我很黑嗎?沒有那麼黑吧?我還是個撅溝子嗎?」說完,自己先羞得不敢看人了。「黑珍珠」,那不就是說黑得放光嗎?在《楊排風》戲詞裡,焦贊本來就有一句說楊排風的臺詞是:「醜陋丫頭多作怪,黑面饃饃一包菜。」她是最不喜歡聽這句臺詞了,好像不是說楊排風,而是在說她易青娥呢。尤其是郝大錘,幾次故意在她旁邊說起這句詞,意思明明是糟踐她:一個「黑面饃饃」一樣的燒火丫頭,還能登臺唱戲。因此,任何時候有人說到「黑」,她心裡都是會犯嘀咕的。「翹臀」,更不好聽了,那不就是說屁股撅著嗎?在九岩溝,女孩子老撅著屁股,當娘的是要天天罵、天天拿腳踢的。有的晚上睡覺,還要給屁股上捆布帶子朝回扳呢。要是長大了還扳不回來,那可就是大毛病,要嫁不出去了。唱戲也是不能撅溝子的。苟老師就批評過她好多回,說她做動作,有時是撅著屁股的,像在灶門洞偏起頭來吹火,可難看了。她的這兩條意見,剛一提出來,「六匹狼」就全笑了。他們七嘴八舌地搶著說:「黑珍珠」是一種很健康的表述。而「翹臀」,更是一種風靡世界的現代美。在她身上,他們就看到了這種象徵著力量感的美妙體態。西施固然漂亮,卻是病態的,這樣的美人,我們寧願少些好。無論怎樣解釋,她還是不喜歡詩裡說她黑,說她撅屁股。後來,「六匹狼」就跟人說,易青娥美是美,但不解風情。他們六個人,先後把《白蛇傳》《楊排風》看了四十多場,幾乎每晚演完,都要到後臺看望、獻花,甚至當面吟詩。結果,易青娥還嫌幾個長頭髮的「異類」,整天圍著自己轉,影響不好。她要朱團長幫忙攔擋攔擋。朱團長還真派人攔擋了。尤其是易青娥的那班男同學,在易青娥人生點點升騰的時候,幾乎都有些暗戀她的意思。他們哪裡容得這些「花裡胡哨」的外人,把腿腳伸進自己的鍋裡、碗裡,挑肉、奪食。他們不僅把前後臺,看管得嚴嚴實實,而且還連業餘保鏢,都自告奮勇地兼上了。「六匹狼」再來「嗨騷」易青娥,不僅見不上面,而且還遭了「兜頭潑水」「迎面撞門」「暗拉絆馬索」的肢體、人格羞辱。這樣一來,「六匹狼」追求易青娥的熱情,就逐漸淡然了下來。「二狼」還轉文說:「這娃好是好,可只能遠觀,不能狎玩焉。」「大狼」乾脆說:「娃還是少了點文化,一腦子的封建思想,完全不解風情。咱們六匹狼,大概誰也得不了手,我宣佈退出。」隨後,「六匹狼」的騷擾,就漸漸銷聲匿跡了。

  與此同時,也有好多地區頭面人物,托人出面,要娶易青娥做兒媳婦了。朱團長有一天還跟古存孝說:「咱們恐怕得趕快『班師回朝』了,再不回,易青娥還得改行,去做那些『侯爺王爺』的兒媳婦了。關鍵是好幾家都在說。我們就只一個易青娥,咋辦?應付不好,只怕是得吃不了兜著走呢。」古存孝說:「這得虧是新社會,要擱在舊社會,咱就得趕緊想轍了。不從陸路逃,就得從水路躥。並且還得夜半三更,讓青娥女扮男裝了躥。要再躥不出去,就得把人塞進戲箱,給箱子拐角鑽幾個透氣的窟窿,偷偷朝出運呢。搞不好,整個戲班子的命都搭上了。這號事,一般都是旦角太出彩、『盤盤』太靚招的禍。」

  「盤盤」,在老藝人那裡,就是臉蛋的意思。

  可朱團他們躲著、推著、應付著,還是有人不依不饒地要娶易青娥。整得易青娥和領導都毫無辦法。

  這裡面有一個叫劉紅兵的,是行署一個副專員的公子。他剛從部隊回來,正給哪個領導開小車著。那時,開大車也是很風光的職業,還別說開鐵殼子小車了。全地區,就三四輛伏爾加,其他還都是「帆布篷」。據說,到他家提親的,把門檻都能踢斷了。但這個劉紅兵,偏偏看上了易青娥的白娘子,又看了她的楊排風。那種美豔,那種嬌嫩,那種颯爽英姿,那種一想起來就令人無法入眠的楚楚動人,讓他是怎麼都放她不下了。他就在一個公子哥兒們聚會的場合,一口喝幹了一瓶高脖子西鳳酒後,撂下狠話說:

  「誰都甭再騷情了,易青娥是我的。不信,都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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