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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三十二

  易青娥是跟劇團第一次下鄉。兩輛大卡車,每輛上面擺三排服裝、道具箱子,然後坐四排人。因為要演《逼上梁山》,人就特別多,東西也多。演員和樂隊是裁了又裁,東西也是減了再減,可還是擺不下、坐不下。最後總算擺下了,但伙房的東西,卻咋都放不上去。

  伙房的東西還真不少呢,一早他們幾個就朝出搬,擺了一河灘。易青娥一直看著攤子。說要去的地方窮得要死,連口夠十幾個人吃飯的大鍋都找不見,還別說一去就六七十號人了。因此,團上帶了兩口大鍋。菜刀砧板,瓢盆篩籮,也是一應俱全。細末零碎,都用兩個大柳條筐裝著。最後,好不容易在一輛車的後邊,騰挪出一個地方來,但人擠來擠去的,長擀麵杖和兩根小擀面棍,還有水瓢、舀菜勺,幾次都被擠了出來。易青娥把一個柳條筐護著。廖耀輝護著另一個。宋師和裘夥管,護著兩袋面,還有一些辣子、洋蔥、白菜啥的。兩口大鍋,是用籠布包著。本來由宋師經管,結果廖耀輝硬要拉到他的面前,說宋師護著兩袋面,已經夠累了。有人看籠布包著的大鍋能坐,就把屁股試著朝上挨。廖耀輝一擀麵杖過去,那人朝前一折,就跪到人窩裡了。惹得一車人哄堂大笑起來。

  雖然都在一輛卡車上坐著,但人還是分成了三六九等的。兩輛大卡車的駕駛室裡,一輛坐著敲鼓的郝大錘。郝大錘旁邊,坐的是演林沖的男主演。另一輛上,坐著朱繼儒副主任,旁邊挨著米蘭。黃主任沒有來,說是縣上要開啥子會。平常下鄉,一般也都是朱副主任帶隊的。黃主任要帶隊,除非是重大政治演出,或者到地區、省上會演,才會在大會上宣佈,領隊:黃正大。坐在駕駛室的人,自然是要被議論一番的。朱繼儒坐,沒啥說的,人家是團領導。郝大錘坐,勉強些。照說司鼓也該搞點特殊化,但郝大錘實在敲得不怎麼樣,並且年齡也不算大,車上還有比他年齡大的人哩。不過坐了也就坐了,誰讓人家手中掌握著鼓槌呢。演林沖的坐,大家也沒啥意見,年齡大些,且又算得上是硬邦邦的主角。米蘭坐,意見就多了。都問業務股長,憑啥?就林沖娘子那點戲,還演得扯的、爛的、臭的,也配坐駕駛室?那充其量也就是個配角嘛。胡彩香老師先不服氣。胡老師是被安排在卡車上邊坐著的。在易青娥的印象中,胡老師坐的那個地方,就是那次槍斃人時站死刑犯的地方。照說也是個「顯要」位置。胡老師自打上車,就是氣呼呼的。說她雖然沒有演林沖娘子,可也主演著好幾個小戲的,論分量不比她誰差,憑啥別人坐了「司機樓」,要她坐上頭?有人知道她是跟米蘭「扯平子」呢,就說米蘭再比不成了,人家找下有錢的主兒了,還在省城物資局呢。說米蘭這回下鄉都不想來了,還是朱副主任硬做工作才來的。大家就又議論了一番物資局,說天底下再沒有比物資局更好的單位了,要啥有啥。連縣物資局的人,一個個都把自己的婆娘收拾得跟省城的女人一樣洋貨、俏扮了。

  車開了。

  一眼望過去,演員們都戴著奇形怪狀的帽子,圍著五顏六色的圍巾,是怕太陽把皮膚曬黑了,怕風把臉刮皴了。尤其是車一走一停的,公路上的灰塵,就跟剛放過炮的炮灰一樣,一蓬一蓬的。有時能把整輛卡車都吞進去。一些人乾脆脫下外衣,把整個頭都包了起來。易青娥過去沒有發現她的同學,竟然都有了這樣好的行頭。出了門,個個都換掉練功服,穿得、戴得跟大演員們也不差上下了。楚嘉禾甚至穿得比大演員們還好一些,尤其是那頂白帽子,周邊還有一圈紗網,戴在頭上,不僅好看,太陽曬不著,沙塵飛不進,而且還能看見外面的景色呢。而易青娥仍是那身練功服,頭臉沒啥遮擋,大灰一蓬,就用雙手捂一會兒。尤其讓她難堪的是,宋師和廖耀輝兩個人,一人給腦殼上搭一條白毛巾,然後戴上帽子,車一動,兩片毛巾在兩邊臉上呼扇著,就像電影《地道戰》裡那幾個偷地雷的日本鬼子。惹得一車人笑了一路,都讓快看伙房那幾個偷地雷的。她就只好一直背對大家坐著,守著柳條筐,也看著車廂最後邊的那道槽子。因為那裡邊,還放著一根《打焦贊》的「燒火棍」,她怕車廂縫子寬,把棍給溜下去了。

  當卡車開到演出點的時候,她已成一個灰泥人了。只有嘴和眼睛,還濕潤潤地蠕動著。一路上,她一直都有些暈車,但死忍著。直到從車上跳下去,才哇地吐了一茅草窩。

  演員、樂隊下完車,就都到小學教室休息去了。而炊事班還得找地方支鍋、支案板。下午四點,大家就要吃飯。五點化妝,晚上還有戲呢。

  演出的地方,是一個回民鎮,與兩個縣都交界著。這裡有個集市,連前兩年「割尾巴」,也沒「割」斷過。現在,有人成操著,要恢復集市,就想到了縣劇團,要唱三天大戲,聚人氣哩。

  在他們來以前,已經有人幫著盤了兩口大鍋的灶。雖然灶洞濕些,火不好燒,但易青娥還是很快把火燒著了。柴都是長柴,還沒剁短,易青娥就開始拿彎刀剁。廖耀輝看她剁得艱難,想幫忙,但易青娥故意用長柴一掃,就把他走近的雙腿掃得退了回去。自那次事後,廖耀輝一直都躲著易青娥,連正眼看都沒敢看一下。但這次下鄉,他又想給易青娥獻點殷勤,明顯是有賠罪的意思在裡邊。可易青娥堅決不給他任何機會。就連在卡車上,廖耀輝見沒人注意,偷偷給她遞了一方遮頭灰的手帕,她也是端直就扔到車底下去了。

  不過廖耀輝對宋師的態度,的確是徹底改變了。就在快吃飯的時候,朱副主任來檢查伙食準備情況,廖耀輝還在給宋師爭取待遇,他說:「朱主任哪,我有個意見,不知當提不當提?」

  「意見還有啥不能提的。難道我朱繼儒,也是讓你們遲早都活得害怕的人?」

  廖耀輝急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誰不知道朱主任是厚道人哩。我的意思是說,團上以後考慮坐車、休息的地方,也得把伙房考慮一下。就說宋師,在部隊都是立過功的人。到了咱們這裡,還擔任著上百號人吃飯的大廚,要『掌做』哩。車坐不好,來再休息不好,咋當大廚,咋『掌做』哩嗎?演戲固然是大事,那吃飯就不是大事了?飯不吃好,哪能把戲唱好?主角、敲鼓的,都跟主任平起平坐了,在『司機樓』裡享福哩,那好歹把我們的宋大廚,也安排到車廂前邊坐坐,總是可以的吧?每次都讓我們押車尾,車尾巴都快讓炊事班坐細、坐折了。你看我們一來,就上灶了,宋師忙得放屁都能砸了腳後跟。別人都住下了,連那些跑龍套的,臉洗了,身子抹了,床鋪好了,都下河弄鐵絲抽魚去了。咱們炊事班幾個人的鋪蓋卷子,還跟叫花子一樣,扔在那堆爛柴火上。我無所謂,我絕對不是給我爭啥哩。你就是讓我坐『司機樓』,我也是不坐的,我知道我的半斤八兩,那就是給人家宋師打下手的。可你們總不能讓光祖做了飯,累一天,晚上找幾根硬棒棒柴,把鋪蓋卷子一攤,就休息吧。大廚休息不好,明天咋工作?這幾天可是一天要開三頓飯哩。你沒見灶房的難場,這裡是要啥沒啥,搞不好,明後天還得煮我跟宋師的腿杆子吃哩。宋師是想方設法地在調劑呀,那不比唱林沖、唱林沖娘子的輕鬆啊!主角都照顧哩,這次演出,咱宋師還算不上個主角?恐怕比他哪個主角戲都重、都累吧?你主任無論如何,也得給他弄個像樣的窩啊!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可憐可憐光祖同志吧!我是配角,心甘情願睡柴火垛子,咱個跑龍套的麼,也該睡。可光祖同志不能哪,他在我們這裡也是主角啊!是我們的林沖啊!都怪我多嘴了,還請主任原諒!我是怕炊事班,保證不了這次艱巨的工作任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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