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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二十五

  劇團再變,別人再紅火,易青娥還是個燒火做飯的。現在還添了一件事,就是喂豬。兩頭豬都不大,可特別能吃,一天得喂好幾頓。雖然廖師明確了,喂豬主要是宋師的任務,可宋師有時真的忙得抽不開身,易青娥就不得不去幫忙。喂豬用的是兩隻鐵皮桶,宋師一手能拎一隻,裡面還把豬食裝得滿滿的。她拎半桶都很吃力。宋師經常不讓她拎,就是要去喂,宋師也會先把豬食拎去,才讓她慢慢去喂的。

  自易青娥進廚房做飯開始,她和宿舍的同學,就有了一種很奇怪的關係。先是都勸她說,做飯好著哩,比唱戲強,再唱還不是為了吃飯?現在連飯都做上了,不就一步到共產主義了麼。她也懶得理。她懂得人家話裡的意思。這是人家活得占了優勢,活踏實了,活滋潤了,才能輕鬆說出不牙痛的話。要是讓她們誰去做飯了,你試試看,不把劇團鬧個底朝天才怪呢。可她鬧不成,她舅蹲大獄著的。有的同學還指望著易青娥執掌了廚房,學生就有了代言人,打菜、打飯就不會故意給學生打得少、打得差些了呢。大家老議論說,廖師這個傢伙,每次打菜都眉高眼低地看人呢。有時眼看打菜勺子的邊沿上,搭著一片好肥肉,就看你是誰了,長得漂亮的、順眼的,嗵的一下,就扣到你碗裡了,那片肥肉一準掉不了。可到了不順眼人跟前,勺子沿沿上只要有肥肉,就總見他的手在抖、在篩。他三抖兩篩的,那片肥肉就跌到盆裡了。有時,那勺子好像長了眼睛一樣,在菜盆子裡還亂拱哩。肉菜、好菜,能一夥拱到勺子裡,撲通,就給他特別待見的人扣上了。有時,那勺子也在拱,但拱進去的都是菜幫子、蘿蔔皮、醃菜稈。嗵地扣進你碗裡,氣得你還毫無辦法。你給他白眼,你罵他,下次那勺子,就會在菜盆裡拱得更凶了。尤其是一些長得不咋待見人的女生,對易青娥進灶房,先是寄託了希望的。後來發現,易青娥也就只能燒火、刷鍋、洗菜,打飯、打菜的勺子,她幾乎連挨都挨不上。每到吃飯時分,灶房就用砍刀別了門。要是上肉菜,包餃子,還會撐根頂門杠。易青娥雖然能在裡面待著,也就是給廖師、宋師遞遞擦汗的毛巾,抹抹案板、砧板,做點細末零碎活兒而已。連收飯票,都是宋師的事。大家也就對她不做任何指望了。

  易青娥一直住在宿舍靠門口的地方。她起得早,睡得晚,加上上班時間也完全不一樣,因此,跟大家見面的時候不多。可晚上,畢竟是要在一起睡覺的。開始,有人嫌宿舍一股蔥花味兒。有的說是蒜味兒,有的說是蒜薹味兒,有的說是醃菜味兒。反正說這些,肯定都是指向她的。她就儘量洗了再進房。即使是大冬天,她也要燒一盆水,在灶門口那裡,拴上門,搭上香皂,把身上反反復複搓幾遍的。可再搓,還是有人說。尤其是有了那兩頭豬,大家的反應,就不是蔥蒜、醃菜味兒了,而是說的泔水味兒、餿味兒。楚嘉禾每晚睡覺,甚至還戴上口罩了。她看在宿舍實在住不成了,就想搬出去。

  胡彩香老師幾次說,讓她搬到她那兒去住。可她咋能去呢?她倒是看上了一個地方,又怕裘夥管和廖師不同意。

  這個地方,就是灶門口。

  那是一間很大的房,除燒火外,還能支個乒乓球案子。據說過去上班時,就有人偷偷在裡面打過乒乓球。後來讓領導知道了,才把案子抬走的。一個過去能堆幾十捆柴火的地方,又有窗戶,還沒人來,自然對她是有很大吸引力的。她曾經跟宋師提說過。宋師說,恐怕不好,咋能讓娃住灶門口呢。在農村,討米娃才住人家灶門口的。怕說出去不好聽。再說也危險,著火了咋辦?可易青娥堅持要去住。她就又給廖師說,廖師也不同意。廖師說:「你是單位職工,單位職工就應該有住房,怎麼能住灶門口呢。這對我們伙房的革命職工也是很不公的。我才管這攤事,別弄得我這個大廚臉上無光。」過了一段時間,易青娥見裘夥管有天特別高興,說是鄰縣劇團全都上演老戲了,還說:「捂不住了,誰都捂不住了。」易青娥就跟他說,她想到灶門口去住,這樣燒火做飯也方便些。裘夥管還到灶門口看了看,說不行。主要是不安全,失了火,他這個夥管負不起責任。易青娥還真有點強,看誰都不同意,宿舍也實在將就不下去了,就自作主張,搬進灶門口了。

  她是晚上快十二點搬進去的。大冬天,院子裡早沒人了。她把宿舍裡屬￿自己的那塊床板一拆,拖進了灶門口。她把床支好後,還到後臺的爛佈景堆裡,找出一塊硬片子景來,遮擋了遮擋。一個完全屬￿自己的小世界就形成了。她還生怕弄得太好,讓人看見,又給她開會,說她搞資產階級特殊化呢。

  已是隆冬了,外面風刮得嗚嗚地響。她把窗戶也用一塊佈景擋了擋,風就刮不進來了。關鍵是三口大鍋的三個灶門洞裡,有兩個都還埋著明火的。整個房子,都是暖烘烘的,比宿舍強多了。在宿舍裡,大家都用的是電熱毯、暖水袋。她沒有電熱毯,只有一個暖水袋,還是胡老師給的。集體宿舍開間大,加上她又住在門口,門遲早裂個縫,暖水袋把腳煨熱了,腿卻是冰涼的。在這裡,把暖水袋朝腳底一放,渾身熱得能冒汗。

  這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好夢,好久都沒有做到這樣的好夢了。易青娥夢見,她回九岩溝了。她放了一群羊,有幾百隻,不,是幾千隻。一溝兩岸都是羊,全都是她家的羊。她數啊數,越數越多,咋都數不清。羊把她包圍著。開始,她的腳是站在地上的,後來,羊就把她抬起來了。她在羊身上躺著,滾著,好柔軟、好暖和的。後來,不知咋的,她也變成了一隻羊。所有的羊,都圍著她這只羊轉。她說到東山上吃草,就都朝東山上走。她說到西山上吃草,就都朝西山上跑。山上有吃不完的草,可綠可嫩了。吃完草,它們就都臥在坡上曬太陽。太陽太暖和了,曬得每只羊的毛,都是金燦燦的。後來她娘來了,她爹也來了,她姐也來了,問她咋變成羊了,她只笑,不說話,並且笑得很燦爛。娘讓她快變回來,姐也說讓她快變回來。爹卻說,娃只要高興著,就讓她當羊去。她就一直當著快樂的羊了……

  易青娥從快樂羊的世界醒來,是宋師來燒火,把她叫醒的。宋師說:「娃咋到底搬來了?不過也挺好的,暖和,就是要防火。這畢竟是灶門口。」後來廖師也問她:「你到底還是搬了?咋能不聽話呢?」她反正就那脾氣,你再說,她只勾著頭,用指頭戳著鼻窟窿,用後腳尖踢著前腳跟,死活不回話。廖師只好說了聲:「還沒見過你這號一根筋的娃娃。」緊接著,裘夥管也知道了。他說這樣恐怕不行,還是得搬回去。易青娥仍是勾著頭,用指頭戳著兩個鼻子眼,拿後腳尖不住地踢著前腳跟,反正咋都不吱聲。大家好像也就是說一說,倒都沒當真。易青娥就算在灶門口安居下來了。

  有了自己的空間,不跟同學們過多接觸,她心裡還反倒安生下來了。忙過一天,晚上閂了灶門口的那兩扇木門,她甚至還偷偷樂了起來。在這麼大的縣城裡,自己竟然也有可以閂上門的安樂窩了。

  胡老師和米蘭,都沒有忘記她們到九岩溝找她時的承諾,說要幫她學戲、學唱。她進廚房後,她們還幾次催促,說要開始練功、練唱了。可她一天飯做下來,就想躺下,咋都懶得動了。她們見她累得可憐,也就沒再催促。

  這下有了自己的空間,她反倒想練一練了。本來她是死了心,當廚師算了的。可自廖師「掌做」後,她的心事,就又慢慢轉騰起來,不想做飯了。灶門口可以劈叉,可以下腰,可以練不少動作,並且還可以練表情。沒人能看得見,是可以放心大膽去做的。她也不知老戲到底是怎麼回事,聽裘夥管講,唱老戲,那才叫過癮,那才叫唱戲呢。不過,裘夥管也說,要唱老戲,現在演員們這點功夫都不行,上臺恐怕連站都站不住呢。那天,苟存忠好像也說:「演員靠的就是兩條腿,可現在這些演員,腿都跟棉花條一樣,軟得立不住,這戲都咋唱哩嘛。」她就偷偷練起腿功了。

  她最喜歡扳「朝天蹬」。這是腿功裡難度比較大的動作。女生都不喜歡,好多都扳不上去。有的即使扳上去了,也是勾頭縮胸,才勉強把一隻腳扳到肩旁的。而另一隻三吊彎的腿,是咋都立不住的,不是在原地打轉圈,就是來回蹦著尋找平衡點。老師要求把一隻腳扳過頭頂,最少能控制一分鐘。可直到現在,女生裡也還沒有能達到這個要求的。但易青娥行。她把一隻腳扳過頭頂,能控制五分鐘。另一隻腿,還跟釘死的木樁一樣,始終保持端正、溜直、不晃的姿勢。

  有一天,她正在灶門口燒火,見三個灶洞的火都旺得呼呼地笑,就興奮得把一條腿,自己控上了頭頂。結果苟存忠來換火種生爐子,一眼看見這條腿,竟然激動得「呀」了一聲,說:「娃,腿是自己上去的?」易青娥急忙把腿放下來了。他說:「踢幾下讓老師看看。」她還有些不好意思踢。苟存忠執拗,非讓踢不可。她就踢了幾下。苟存忠甚至都驚呆了,說:「娃呀,你的腿這麼好,苟老師咋不知道呢。你願不願學武旦,要願意了,苟老師給你教。保准能教個好武旦出來。」

  易青娥知道,苟存忠原來是看大門的。不過最近突然變得愛收拾、愛打扮、愛照鏡子起來。時不時地,他還愛翹個蘭花指,把劇團人都快笑瘋了。他說他想帶幾個徒弟,團上卻沒一個情願的。都把他當笑話說呢。沒想到,他把徒弟還收到她這兒來了。易青娥也不說願意,也不說不願意。她想著自己就是個燒火做飯的,說願意,說不願意,也都無所謂。從禮貌起見,她還是隨便點了點頭。可沒想到,苟存忠還把這事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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