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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再後來,一個人說,得把一個人的名字署上,對這個狀子好,對大家也是一個保護。有人就問誰。那人說:「米蘭。」胡老師端直說:「不要她,不要這個騷貨。我的名字不跟她寫在一起。」冷場了好久,瘦導演突然說:「說得有道理,把米蘭寫上去很重要。」他還要胡彩香好好掂量掂量,說這是一步高棋。胡老師就不再說話了。可誰去讓米蘭簽名呢?米蘭會簽嗎?搞不好,就成了一件老鼠舔貓鼻子——尋死的事。有人說,也不一定,胡三元被帶走時,聽說還給米蘭跪下了,求她幫忙照看外甥女呢。不說這話胡老師還不來氣,一說這話,胡老師一下別跳了起來:「狗日胡三元,就這一點囊包勁兒,讓我把他看扁了。給個騷旦狐狸精下的什麼跪?骨頭軟得比膿包還軟,真是把他胡家的先人,羞得快從墳裡別出來了。」瘦導演說:「這說明,他對這個外甥女心很重啊!那麼要臉的人,都啥也不管不顧地給人跪下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哪!」

  易青娥感覺他們說到這時,都在朝她瞅,她就裝著睡得更死了。

  又安靜了一會兒,胡老師突然說話了:「我找這個騷貨簽名去。」

  大家都有些驚訝地:「你?」

  「對,我找她簽。非讓她簽不可。胡三元過去也沒少給她敲戲。」

  一個大疙瘩解開了,大家好像都有點興奮。一個人提議說:「房裡太悶,咱們出去喝碗涼醪糟去。」

  大家就都窸窸窣窣地出去了。

  易青娥聽見,胡老師還專門反鎖了門。

  她終於把忍了半天的眼淚,盡情釋放了出來。原來劇團不是人人都恨她舅不死的。還有這麼多人在替舅說話,想把她舅的命保下來呢。她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是咋都不能走的。她得看到舅的結果。

  舅太可憐了!臉炸成那樣,腸子都炸出來了,還戴了腳鐐……

  就在胡老師他們出去喝涼醪糟的時候,有人來敲了幾回門。敲最後一回時,易青娥答了話,說胡老師不在。真是太巧了,敲門的竟然是米蘭。易青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骨碌爬起來,才想起,胡老師出去是把門反鎖了的,害怕她再跑。她就說:「米老師,胡老師出去把門反鎖了,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只聽米蘭在外邊說:「這個胡彩香,搞什麼名堂。好的,一會兒我再來看你。」

  過了一會兒,胡老師就回來了。胡老師給她也買了碗涼醪糟端回來。胡老師讓她吃,她就吃了,好像胃口也有點開。她正吃著,米蘭就來了。米蘭手裡端著一碗魚湯,說是下午有人在爛泥糊裡抓的鯽魚,燉湯可鮮了。她說看娃幾天沒吃飯,都瘦幹了,就把湯給娃端來了。

  易青娥的眼淚啪嗒啪嗒的,都滴到了醪糟碗裡。

  米蘭平常是很少到胡老師家來的。有事,也是站在門口一說就走了。年前排《洪湖赤衛隊》來過一回,是請教胡老師的。說有幾句唱,換氣口總是找不准,有點唱不下來。胡老師連坐都沒讓坐,一頓風涼話,就把人家打發滾蛋了。米蘭出去後,胡老師還在說:「虧先人哩,連氣都不會換,還朝舞臺中間擠哩。小心把你那兩個大騷奶頭子,還有那兩扇翹翹溝子,都擠成癟冬瓜了!」罵完,把她自己都惹笑了。可今天來,胡老師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又是搬凳子,又是打糖水,又是翻落花生出來,剝了皮地請人家吃。弄得米蘭半天都轉不過向。

  終於,胡老師把話題扯到她舅身上了。先是試了試水的深淺。當發現米蘭對她舅也很同情,並且相信,那事故她舅不會是故意的時,胡老師就把簽名的事給端出來了,問她簽不簽。不過話裡也有話:「不簽也不要緊,無非就是將來胡三元的冤魂回來,多有幾個晚上睡不著覺而已。」並且她還拉長了音韻,像唱戲念白一樣道,「人啊人,反正這世上的事情,都是人在做,天在看哩……」還沒等胡老師把話說完,米蘭就問:

  「你什麼意思呀?以為我不簽,是吧?把我簽在你前邊。還按AB角兒那樣排。」

  說完,只聽米蘭在紙上刺刺啦啦劃了幾下,把鋼筆一扔,就起身走了。

  米蘭剛一走,瘦導演和那幾個人就又來了。問咋樣。胡老師歎了口氣說:

  「嗨,把她假的,在這事情上,還爭AB角兒呢。非要簽在我前邊。好像她還真成韓英了。哼,看這玩意兒些!」

  這一晚上,易青娥睡得很踏實。她覺得在這個院子裡,也不是完全不敢睡著覺的。

  易青娥又開始練功、練唱了,儘管有同學在她背後指指戳戳的。好多女同學,不僅不願跟她一起練「身架組合」,而且也沒人願意跟她一起「打把子」了。「打把子」,就是槍對槍、刀對刀、棍對棍的「打鬥組合」。最後,教練只好安排她跟男生一起打。男生下手重,而且快。挨槍、挨刀、挨棍就是常事了。儘管這樣,她還是能忍受,能堅持。因為她舅有希望了。只要舅能活著,她就啥都能忍受了。

  為了應對滿一年的考試,大家都突然十分緊張地複習起來。易青娥由於她舅的事,弄得本來就瘦小的身體,更加單薄虛飄。加上天氣又熱,又勞累,實在有點吃不消。好多功都明顯退步了。頭朝下、腳朝上的「拿大頂」,她本來是可以堅持二十分鐘的,現在只能「拿」十分鐘了。甩腰,過去一次能甩三十個,現在甩十幾個就感到噁心。內臟甚至有一種快爆裂的感覺。總之,她的練功優勢,在快速減退著。

  就在這個時候,公安局又一次來劇團,為她舅的事,找所有人又談了一次話。他們來時,黃主任還主持召開了大會。會上,黃主任講:「胡三元的事,是劇團的階級鬥爭新動向,問題性質很嚴重。大家都要擦亮眼睛,協助公安上,做好一切革命工作。」可公安局來的人,跟黃主任講的口氣不太一樣。公安局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領導說:「這個案子大家都知道,我們已經偵破很長時間了。為了真正把案子辦好,我們決定再走一次群眾路線。大家一切都要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講,不要憑空想像捏造,不要添鹽加醋,擴大事實。當然,也不要藏著掖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是有啥說啥。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提供的一切證言證據負責。」

  公安局十幾個人,在劇團又弄了四五天。幾乎全團每個人,又都像過篩子一樣過了一遍。連易青娥也被叫去問了一上午。易青娥說完,人家還讓按了手印。大概有十幾張紙,不僅每張都按,而且每張上寫錯的地方,也都讓她按了。

  那幾天,易青娥整天是扯長了耳朵在聽,聽院子裡的一切風吹草動。她聽說郝大錘那幾個也在頻繁碰頭商量事,並且還到黃主任家開過會。開完會,郝大錘出來氣勢洶洶地說:「能讓胡三元把這鐵案翻了,哼,還沒王法了!」在公安局來的第三天晚上,瘦導演他們那幾個人,又到胡老師家裡坐了很長時間,唧唧咕咕地說了大半夜。易青娥聽出來,是要讓米蘭出面,做黃主任的工作,讓他改變態度呢。後來,胡老師說還是她去。這天晚上,胡老師是後半夜才回來的。第二天一早,她就聽瘦導演在門口問,說得咋樣?胡老師說:「好著呢,反正我要她米蘭給黃正大捎話,問他把胡三元整死了,看他能落下啥好處。」再後來,公安局人就走了。據胡老師說,黃主任直到送公安局人走,還是那些鬼話:「劇團絕大多數革命群眾覺悟是高的,他們是能看清胡三元的本質的。不過,也有一些群眾需要教育,畢竟文化底子薄,糊塗蛋還是不少啊!」

  再後來,易青娥就參加考試了。考得很不理想。連胡老師都急了,問她是咋發揮的,平常練得好好的唱段,一上場,咋就荒腔走板成了那樣。說把她的人都丟完了。

  就在考完試的第三天,團裡突然通知說:明天全體參加縣上的公捕公判大會,要求學員也都去接受教育。還有人私下傳出風聲來,說明天公判的就有胡三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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