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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十五

  易青娥再醒來的時候,聽胡彩香老師說,已經是第二天的半夜了。她在發燒。嘴上,喉嚨裡,白泡都是滿的。咯出來的全是血絲。

  胡老師說:「娃,你再別折騰自己了。你舅就是那號貨,一輩子活該不得安生。別去想他了,把你小小的年紀,搭進去了不划算。」

  易青娥開口的第一句話是:「舅會……槍斃嗎?」這是易青娥最近聽到最多的議論,說她舅搞不好就要挨槍子兒呢。

  「挨槍子兒活該,誰叫他不長記性。神神狂狂的,就那命,誰拿他有啥辦法。」胡彩香到這陣了,對她舅還是那些硬邦邦的話。

  易青娥就哭,哭得抽成一個羅圈,面向牆弓著。胡彩香扳都扳不過來。胡彩香撫摸著她的脊背說:「你看看,看看你這脊背,就一排算盤珠子包著一張薄皮了,還哭。再哭,小命就哭沒了。」

  易青娥仍哭。她腦子裡始終轉不走的,就是她舅最後的那張臉。這張臉過去乾乾淨淨的,寸頭也修剪得利利落落,除了兩顆齙牙外,舅還算是長得像模像樣的男人呢。要擱在九岩溝,那簡直就是人梢子了。可在這次事故後,她舅完全變了模樣。臉不再乾淨了。從額頭到下巴,全成了黑的。連脖子都黑了大半圈。尤其右半邊,簡直黑得跟鍋底一樣了。聽醫生說,那是燒傷,直到公安局押走那天,傷是結痂了,可皮,還是深黑色沒變。他眼睛一睜,嘴一張,黑是黑白是白的,看著怪嚇人。舅啥時候都愛跟人開玩笑,就連挨了張光榮的管鉗後,還對胡彩香老師笑著說:「你男人張光榮,是把我當下水管道修理了一下。沒事,管道還能用,不信現在你就試。」胡老師說:「滾!」她舅還笑著讓胡老師把管鉗拿走。並說:「作案工具你可以拿走。給你張光榮留著。告訴他,我這管道安分不了,除非他不去上班,天天把人看著。要不然,有他修理的時候。」易青娥雖然聽不懂裡面的意思,但她舅痛得頭上直冒汗,還能跟人開玩笑的這種性格,她是喜歡的。舅是一個把啥痛苦事,都能變成笑話說的人。可這回土炮事件後,半個月時間裡,舅再沒跟人開過一句玩笑。只要張口說話,就是讓他去死。

  舅在被抓走的那天下午,醫院過道站了好幾個劇團人,他們都是照看劉躍進和另外兩個重傷號的。每個病人,都是安排兩個人看護。一天三班倒。晚上是男的,白天大多是女的。那天下午,幾個值班的裡邊還有米蘭。米蘭還跟易青娥打了招呼的。不過,平常胡彩香老師老罵米蘭,易青娥就跟米蘭走得遠些。易青娥甚至有點怕米蘭。因為人家米蘭是臺柱子,這次演韓英,形象可高大了。易青娥覺得自己跟人家,是一個在天上飛著,一個在地下趴著的。因此見了面,就越來越連正眼瞅一下都不敢了。尤其是土炮事故後,她一見米蘭,就嚇得直朝拐角溜。還是米蘭主動跟她笑了笑,她才縮著脖子,給人家僵硬地點了點頭。她想米蘭是最恨她舅的,因為這麼好的戲,只演一場,就徹底塌火了。米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讓她舅一炮炸得煙消雲散,肯定是把她舅快要恨死了。何況都說米蘭跟黃主任的老婆好,黃主任都把她舅恨成這樣了,米蘭還有不恨她舅的道理?

  可就在她舅被警察押出來時,米蘭還是第一個走到了舅的跟前。當易青娥一把抱住舅的腿,哭著咋都不放舅走的時候,米蘭還彎下腰,把她的雙手,從她舅腿上慢慢扒拉下來,並一把攬在了自己懷裡。就在米蘭摟住她的一刹那間,她甚至還看見米蘭眼裡閃著淚花。這時,她舅終於說話了,是對米蘭說的:「我外甥女……這下可憐了!娃太小……還請幫忙照看一下。」說著,舅撲通一聲,腳鐐嘩啦啦一陣響,給米蘭和另外幾個劇團人跪下了。所有人都被她舅這個動作驚呆了。胡三元一輩子給誰服過軟泥?緊接著,警察就把她舅攙起來了。易青娥掙扎著要去抱她舅。在那一瞬間,她試著,米蘭把她摟得更緊了。但她終於還是掙脫出來,要抱住她舅了。警察動作很快,還不等她再把舅的腿抱住,幾個人就拎起她舅,一路小跑著,把人塞進了鐵殼子車裡。只聽後車門哐哐啷啷一陣響,她舅就被鎖到車裡了。易青娥再追,便栽倒不省人事了。

  米蘭把易青娥領回劇團後,胡彩香就把她抱回去了。胡彩香在易青娥醒來時,一再說,她舅這是命,命裡有一劫,咋都躲不過的。她說:「你都沒看看你舅,這回為弄那個死土炮興奮的,就像誰給打了雞血一樣。這就叫讓鬼給捏住了。誰讓鬼捏住了,那就一步步得跟著鬼走了,人是喚不回來的。我把你那個死舅還罵少了?多少次讓他別逞能別逞能,他偏能不夠,要玩那個死土炮,要放冷彩哩。你就是放了冷彩,還成韓英了?成米蘭那個騷狐狸精了?成雷剛了?你不還是開除留用的胡三元嗎?你不還得去做飯、掃院子、抬佈景嗎?他聽嗎?你那個死舅聽嗎?那個時候,鬼就已經拿著鐵索,把他的脖子套牢了,你知道不?該死的東西!」

  任胡彩香再罵她舅,說她舅一千一萬個不是,說他活該、命硬、找死,可易青娥還是要想舅。想得吃不下,睡不著。並且一再鬧著,要回去見她娘。她不想在劇團待了,死也不唱戲了。但胡彩香老師還是堅決不讓她回。胡老師說:「練功馬上滿一年了,滿一年要大考一回呢。這回考試很關鍵,特別不適合唱戲的,還會退回去的。」胡老師一再說,她的條件很好,將來能學出息的。還說這半個月荒廢太多,要她抓緊複習,力爭考個好成績,也算是沒辜負了舅的希望。

  易青娥壓根兒就不想學戲了。她覺得這一行一點都不好玩,還不如在九岩溝放羊。加上她舅把這裡的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的,讓她也沒臉在這兒混下去了。她知道,好多同學都在看她的笑話呢。她幾天不在,宿舍的洗臉盆都讓人拿去接夜尿了。尤其聽說她舅是戴了腳鐐走的,幾乎所有人都傻眼了。都說,腳鐐是要槍斃的犯人才戴的,說明公安上已經定性了。就好像她也是死刑犯,馬上要挨槍子兒了一樣。她去上廁所,幾個同學竟然呼地擼起褲子,尿沒尿完,就逃命一般地擠了出去。她也快成瘟神了。

  無論如何都得走了,堅決不學戲了。

  並且得晚上偷著走。白天走,太丟人了。

  可易青娥幾次都沒逃了,胡彩香硬是要留下她參加考試。並且一再說:「你是你,你舅是你舅。你是正式考上的,算是有了工作的人,丟了多可惜!你小,還不懂,找一個正式工作有多難哪!」

  她還是哭,反正不去練功場了。她沒臉見人了。胡老師就繼續勸說:「你個十一二歲的娃,跟你舅完全是兩碼事,沒有人把你當你舅看的。何況你舅,也不一定就能槍斃了。他頂多就是過失殺人犯,或許死不了的。死不了,就還有出來的希望。啥事都是吵吵一陣子,很快就都會過去的。只要你把戲學好,將來站在台中間了,別人照樣刮目相看。不定那時,你舅又出來給你敲戲了呢。咬咬牙,挺一挺,一切都會過去的。」

  反正不管胡老師咋說,她還是不出門。

  但這天晚上發生的一件事,又讓她同意留下來,並且答應參加考試了。

  那天晚上,她本來是準備再跑一次的。可剛裝作睡著一會兒,就有好幾個人,偷偷溜進胡老師的房裡,商量啥事情來了。房裡很熱,但他們還是把門窗關了個嚴實。一個人念,幾個人聽。開始念的啥,她沒注意,可後來她聽見,好像是念她舅的事:

  ……胡三元固然有問題,但我們敢保證他不是故意的。單位有人說,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是故意搞破壞,故意殺人,我們覺得太嚴重了。我們是這個單位的革命群眾,知道這個事情的全過程。胡三元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想出風頭,放一聲大炮,落一通表揚,從而減輕他過去的罪責。但他確實被虛榮思想沖昏了頭腦,把藥裝過量了。何況他自己也差點被炸死。要是成心搞破壞,他不會把自己命也搭進去的。我們認為胡三元有罪,但罪不當死。請求組織再到劇團調查一回。當時事情才發生,人都很激動,可能有說過頭話的。現在冷靜下來後,相信大多數群眾,還是會尊重事實的。還有一個情況,請組織考慮一下:胡三元是全省敲鼓裡面數一數二的人物。雖然也有白專道路的問題,可這手藝,畢竟也是党和國家培養的,殺了可惜!總之,我們希望對胡三元能夠刀下留人……

  為「刀下留人」這個詞,他們還商量了半天。說「刀下留人」是戲裡常用的,現在是拿槍打,應該寫「槍下留人」才對。可好像又覺得沒有這麼個詞。最後商量著,還是用「刀下留人」好些。有人說,這能讓辦案人員,想起一些戲裡的公正場面,激起他們的同情感、正義感。說這個話的,正是《洪》劇戴眼鏡的那個瘦導演。看來狀子也是他寫的。最後,為到底是寫每個人的真實姓名,還是寫「革命群眾」,又商量了好半天。簽真名,害怕最後翻不了這個案,搞不好,還要追查出同情包庇壞人的責任來。就是公安局不追查,把信轉到黃主任手上,大家也會很麻煩的。因為黃主任一直口氣很硬,他一口咬定,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那就是等於說,胡三元是故意的。我們跟黃主任對著幹,豈不得吃不了兜著走?但胡彩香老師堅決要求寫真名,她說:「寫革命群眾是虛的。搞不好,人家還以為是胡三元的哪個親戚寫的,作用不大。要寫真的,並且名字綴得越多越好。」瘦導演也說:「這兩天其實大家都在說,人再瞎,都不能再給胡三元落井下石了。把胡三元弄死,誰能得到啥好處?這個院子恐怕還會鬧出鬼來呢。胡三元可是不會輕易把誰饒了的。到那時,只怕誰也安生不了。」胡老師堅持要把她的名字寫在第一個,她說:「割了頭,碗大個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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