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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她舅倒像沒事人一樣,坐在椅子上,用砂紙細細打磨著一對小鼓槌。舅有好幾副這樣的鼓槌,都是在山裡挖出來的。舅過去很少回九岩溝,一回去,就鑽到竹林裡挖竹根去了。有時挖好幾天,才能發現一對他滿意的。所謂鼓槌,就是最好的竹根。要通,要直,要細,要長。最好是兩三年的竹齡,既有韌勁,又有彈性。舅常常能把手上的鼓槌,彎成九十度,一鬆開,又啪地直得跟筷子一樣。說起筷子,有一次舅回老家,把一對新磨的鼓槌,晾在了箱蓋上。她覺得好玩,就搭板凳從箱蓋上夠下來,把鼓槌當筷子,吃了一頓熱乎乎的洋芋糊湯。結果讓舅大為惱火,說飯把鼓槌燙壞了,不僅顏色難看,敲起來,也會由清脆、透亮、炸堂,變成出溜子屁一樣的「咽聲子」。舅為這事,當著娘的面,還磕了她幾「毛栗殼」。在山裡,大人打娃,都愛順手把食指和中指抽起來,形成兩顆硬咣咣的「板栗」狀,磕在人頭上,痛得眼淚當下就能飆出來。

  舅愛他的鼓槌,是出了名的。可再愛,今天被開了會,還能這樣一門心思地伺弄鼓槌,真是像胡彩香老師說的那樣:「狗改不了吃屎。你舅就是個臭敲鼓佬的命,其餘百事不成。」

  舅不說話,她也不敢說。她看舅的兩根筋背心泡在洗臉盆裡,就拿起來不停地搓。舅說:「你不管。下午出的汗多,得多泡泡。」她還是搓。不搓她也不知道能幹啥。

  天黃昏時,米蘭閃了進來。她手裡還拿著一個油乎乎的牛皮紙包。打開來,裡麵包的是兩個鹵豬蹄。

  米蘭說:「別生氣了,這事還不都怪你自己。人家都能過得去,你偏要站出來,亂喊亂罵的,何苦呢。」

  「我不提夜壺了,不伺候這些球了,還不行!」她舅的氣又上來了。

  「你看你。好了好了,啥也別說了,趕快給人家把檢討一交,就沒事了。」米蘭把聲音壓得很低。

  「檢他媽的癟葫蘆子,我給他檢討?讓他把豆腐打好,等著。」

  米蘭把話題一轉,說:「你不檢討?你外甥女的事,人家可是放過你一馬的。」

  「他咋放我一馬了?」

  「這娃音準的確有些問題。要不收,也沒錯。還是我跟黃主任的老婆說,人家才松了口的。娃還在實習期,將來還要轉正,人家拿捏你的事多著呢。」

  誰知舅把鼓槌朝桌上一板說:「去他娘的蛋。唱不成戲了,我外甥女也不缺胳膊少腿,還種不了地了?放不了羊了?娃就是來,也是要憑本事吃飯。不看他誰的臉,不當他誰的下飯菜!」

  「好了好了,你胡三元這一輩子,就吃虧在鐵殼嘴上了。我勸你,還是識相些好。」

  「識相些?像你一樣,給他老婆鉤菊花背心?給那死婆娘在太陽地裡揉肩捶腿?呸!看我不照那豬腿敲幾棍。你現在開竅了,把戲演好了。可米蘭,你另一個竅門,也開得太大了點,讓人瞧不起,你知道嗎?」舅的話,說得米蘭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米蘭說:「管你咋說,我得演戲。我心裡做事是有分寸的。感謝你給我敲戲沒使壞。人家都說,你會把我的戲敲爛在臺上的,可你沒有。我知道,有人為這事,沒少臭駡你。做人得有良心,我會記住你這個好的。啥也不說了,我就勸你趕快把檢討寫了,都有個臺階下,啥事也就都沒有了。」說完,米蘭就走了。

  舅又拿起鼓槌在那裡磨啊磨的,好像啥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易青娥憋了好久,終於開口說:「舅,我乾脆回去放羊算了。」

  「放羊?羊恁好放的?這裡邊沒你的事。你該做啥還做啥。這都是大人的事,你就裝作啥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該說啥好了。

  房裡就剩下了砂紙打磨鼓槌聲,還有搓衣服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胡彩香端了半盆飯,用腳把門簾一翹,興沖沖地進來了。

  胡彩香說:「我專門熬的苞圠子南瓜綠豆湯。裡邊還燉了一點臘豬排。」她突然看見桌上放的鹵豬蹄,氣一下又不打一處來,把半盆飯嗵地蹾在條桌上說,「哦,有人都先把殷勤獻上了?好嘛,你狗日胡三元,都快綁縛刑場,執行槍決了,還有騷貨黏糊著。青娥,快把這髒豬蹄拿去喂狗了。」說著,胡彩香「呼啦」把牛皮紙裡的豬蹄一下都推翻在地上了。

  舅連頭也沒抬一下,還打磨著他的鼓槌。

  易青娥也不敢抬頭看誰一眼,就聽胡彩香又亂倔亂罵起來:「你胡三元是活該!我還同情你呢。像你這號貨,就該狠狠地批鬥才對。應該拉到體育場,給頭上把大流氓的高帽子戴起來,然後滿街遊著批,遊著鬥。」

  她舅終於忍不住了:「少批幹。滾!」

  「啥?你個沒良心的東西,讓誰滾呢?你讓誰滾呢?」胡彩香說著,就掄起桌上的一摞劇本,照著她舅的頭接二連三地痛打起來。她舅只來回閃躲著,也不抵擋,也不反抗。砸了一會兒,胡彩香自己又停下來,繼續罵:「你活該遭批判。戲排得好,排得壞,與你腿事。你是主任?是副主任?業務股長?還是樂隊隊長?油裡沒你,鹽裡沒你,也不知你逞的啥能,要得罪那麼多人。你信不,你這臭毛病要是不改,總有一日,還要挨黑磚哩。你以為你能,你就是個挨了棍子不記打的蠢王八!」

  任胡彩香咋罵,她舅還就那一句話:「少批幹。快滾你的!」

  越讓滾,胡彩香越罵得厲害。最後,硬是沒啥罵了,她才一甩門簾,氣衝衝走了。

  自來劇團這些日子,易青娥倒是看出了點門道:胡彩香再發脾氣,再罵舅,都是不怕的。反正惱了,罵了,打了,該幹啥還幹啥。

  胡彩香一走,舅就讓盛飯。

  她給舅盛了一大洋瓷碗。舅吃完了,又加了半碗,嘴裡還嘟噥說:「這個死瘋婆娘,苞圠子南瓜湯還熬得這香的。」

  這天晚上,易青娥還是自己就去胡彩香家裡睡了。不過半夜醒來後,咋都睡不著。覺得這劇團的確不是好待的。她想走,舅又不讓。翻來覆去的,她才突然發現,胡彩香不在床上。大概到快天亮的時候,人還沒回來。房裡蚊子咬,加上昨晚的湯又喝得多,她就想起夜。

  易青娥摸摸索索地出門來,朝廁所走。可剛摸到她舅門口,就聽裡邊有動靜,好像是床板發出來的吱吱呀呀聲。她靜靜聽了聽,還有個女的在悄悄說話呢。仔細聽,是胡彩香的聲音:「這會兒,你知道流貓尿了。沒良心的貨,你哪一次受整,不是我來安慰你。我都快成日本慰安婦了。狼心狗肺的東西,活該挨整!咋不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

  好多年後,易青娥才慢慢理解,當時那些讓她感到十分羞恥的生活。

  那陣兒,她只想回去放羊。

  她覺得回去放羊,都比在這裡好一百倍。

  可她舅在,她是回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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