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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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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易青娥終於考上劇團了。不過,她知道,這是她舅的功勞。據說為這事,她舅還罵了樂隊敲揚琴的。那個敲揚琴的大概說了一句:「胡三元那個外甥女,音準有些麻達呢。」他就捎話給人家說:「讓這孫子少批幹。敲個爛揚琴,張得嘴就沒了收管。再亂批幹,小心舌頭。」嚇得那人就把嘴夾緊了。 據說最後開會研究定人時,黃主任宣佈了幾不准:首先是不准任何人,在辦公室外的窗戶下來回走動、偷聽;第二是堅決反對走後門。可她舅偏要去來回晃蕩。時不時地,他還要把裡面的評委挨個盯上幾眼,弄得每個人都很不自在。氣得黃主任也毫無辦法,直歎氣說:「胡三元這貨,還得開會修理呢。」 一接到錄取通知,易青娥說要回去一趟,她想娘了,也想那三隻羊。她舅卻不讓。說一應手續,他捎信讓公社的人就辦了,要她麻利開始練功、練唱。舅說:「你得笨鳥先飛,懂不懂?你沒看這次參加考試的,有多少幹部子弟呢。幹部子弟平常都吃得好些,飯裡油水大,身體就有勁道。人又聰明,容易開竅,隨便練一下,就跑到人前去了。你要乘人家沒開班,加緊先打點基礎。等人家都來了,你就跟不上趟了。唱戲這行,沒啥竅道,一要嗓子好,二要功夫硬。別聽那些吃飽了撐得沒事幹的人瞎掰扯:一會兒批業務掛帥,一會兒批白專道路的。沒本事,混在這行球不頂。」舅說話跟九岩溝人一樣,就愛帶個球呀球的,對誰也不婉轉。那天舅給她說了很多很多,最要害的,其實就一條: 「一輩子要靠業務吃飯。別跟著那些沒本事的人瞎起哄,胡架秧子。其實他們心裡,對有本事的人毛著呢。就像黃正大,他就毛著舅哩。」 黃正大就是黃主任。 舅說:「他見了我胡三元,有時也還得繞著走呢。沒辦法,誰讓咱這技術太硬邦了呢。離了咱,地球就真的不轉了麼。反正說上天,說下地,這就是個唱戲單位。戲唱不好,鼓敲不好,胡琴拉不好,球不頂!」 易青娥開始練功了。練功服還是胡老師給找的,說是她過去練功時穿的。 那天,易青娥見胡老師發那麼大脾氣,開口閉口罵她舅臭流氓,還賭咒發誓地說,要把她舅弄到公安局去,嚇得她還不知要出什麼事呢。結果,啥事也沒出。舅還是整天在練他的鼓。胡老師每天晚上,還是照樣來拉她過去睡覺。有時還給她買冰棍吃呢。睡在床上,胡老師還是一個勁地罵她舅臭流氓,罵米蘭騷狐狸。可第二天打開門,還是照樣練功,練唱。見了米蘭,也一樣打招呼。並且時不時的,倆人還勾肩搭背地走幾步。這就讓易青娥咋都有些看不懂了。舅倒是永遠看得那麼明白,說:「瘋子,就是個女瘋子。你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少招惹瘋子就是了。」 練功也是胡彩香在教她。第一天,胡老師就把她的腿一下扳得走不動路了。 易青娥才滿十一歲,可在鄉下,放羊、打豬草、砍柴、背糞,什麼樣的苦沒吃過。到劇團來,聽說很苦,但沒想到會這樣苦。為了把腿筋拔開,胡老師讓她面對一堵黑乎乎的牆坐著。然後把她兩條腿順著牆壁往開硬掰,說這叫「劈雙叉」。本來把腿分得太開就痛,誰知胡老師還要給她屁股後邊放一把椅子。胡老師就坐在椅子上,手裡拿一根棍,這兒戳一下,那兒敲一下,像看犯人一樣,監視著她劈。坐一會兒,胡老師還要把椅子朝前推一推。易青娥的腿就越掰越開了。胡老師要求,要儘量把腿撕成一字形,尤其是襠部,能貼住牆,那才算是把腿筋拔開了呢。胡彩香和另外一位老師試著給她扳了幾回,企圖讓襠部撕得再開些。直到把她扳得痛暈過去,她們才鬆開手。只聽胡老師說:「這娃骨頭又賊又硬的,還得下重手呢。」嚇得她當下渾身直打冷噤。第一天只劈了半小時。胡老師說:「以後還得加碼,每天至少得一小時,腿筋才能慢慢拔開。」易青娥想哭,想喊,但爹不在跟前,娘不在跟前,只有舅在。可舅在練功上,卻沒有絲毫痛惜她的意思。她就只好在半夜時用毛巾捂著臉,讓眼淚一滴一滴朝肚子裡流。 這期間,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有一天,易青娥在排練廳裡邊的黑拐角練劈叉。胡老師幫她把腿掰開,又在她屁股後邊放了幾塊磚頂著,讓她別動,自己就去排戲了。前邊排練廳裡,正排著一個小戲,叫《大寨路上一家人》。易青娥先聽見她舅的敲鼓聲,後又聽到銅器聲,再又聽到笛子、胡琴、演唱聲,後來就罵起來了。是她舅的罵聲:「排辣子呢排,都牛拽馬不拽的,哪像個排戲的樣子。這熱的天,把人弄到蒸籠一樣的排練場,是捂痱子來了?領導都死完了,戲排成這樣,眼瞎了,看不見。我一天真正是提著夜壺伺候球哩。」只聽「噹啷啷啷啷……」一陣大鑼搶地聲。一個男人就撇上了火:「哎,胡三元,你把嘴放乾淨些,誰是夜壺誰是球了?」只聽她舅說:「沒跟你說。」那男人問:「你跟誰說了?今天得把話說清楚:誰是夜壺,誰是球?」她舅又大聲嚷嚷了一句:「都是夜壺!都是球!一群爛竹根。爺還不伺候了!」這一下,排練廳就炸了鍋。好像有一群人都在質問她舅:「你是誰的爺?」「你胡三元給誰當爺呢?」很快,易青娥聽到,有人把她舅那一溜鼓給掀翻了。鑼、鑔、鈸,霍啷啷在地上響成一片。緊接著,就聽到黃主任來了,直喊:「開會,開會,馬上開會解決問題!」 排練廳就變成會場了。 易青娥蹴在拐角,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她雖然年齡不大,但已知道開會是啥意思了。這樣的會,她在老家,見大隊也開過。但被開的,不是她家裡人,而是隊上的保管。半夜時,保管偷著把生產隊的洋芋背了半背籠回家了。開會時,還讓他把背籠裡的贓物一直背著。先是批鬥,後來就有人動手打。他一顆門牙,都讓憤怒的群眾幾鞋掌給抽掉了。她站在小學操場邊上遠遠地看著,倒也不怕。因為被打的不是自家人。可今天這會,搞不好要開到她舅的頭上,她的心就抽起來了。尤其怕開著開著,也有人上去,拿鞋掌抽了舅的門牙。舅的兩顆門牙,本來就比別人長得長些。平常他是得使勁抿著,才能用嘴唇把牙包住的。 會一開始,黃主任先瞭解情況。一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把槍口對準了她舅。事情大概是這樣的:下午太熱,排練場僅有的一個吊扇也不轉了,有人排戲就搖著蒲扇上場了。該做的動作不做,該唱的也不好好唱,完全是走過場。行話叫「過趟趟」。她舅胡三元氣得幾次扔鼓槌,嘴裡也不乾不淨地亂罵起來。開始大家還都忍著。後來,她舅又是夜壺又是球的,尤其是把大家都比成「爛竹根」,一下犯了眾怒,有人就要上去摑他的嘴掌。混亂中,鼓也被掀翻了,吊鑔撐子也被打倒了。她舅還拿起牙板,磕了誰一下,好像還見了血。這會自然就開得熱氣騰騰,甚至有點火冒三丈了。 開始易青娥還聽她舅在反駁,說排練場紀律太不像話,簡直像是過去逛廟會的。可終因寡不敵眾,最後問題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了。有人揭發說,胡三元今天一進排練場,氣就不順,對排《大寨路上一家人》有意見呢。他發牢騷,說不該成天就排這號破戲。開排了,他又故意刁難演員,嫌沒看他。你個敲鼓的,好好敲你的破鼓,憑啥要演員開唱時,先看你的手勢?你算老幾?你以為你個敲鼓佬,就成「頂樑柱」「白菜心」了?這是舊藝人、舊戲霸作風,早該掃進歷史垃圾堆了。還有人批判他說:「胡三元業務掛帥思想很嚴重,動不動就說大家是『爛竹根』,好像就他這一根竹子長成器了似的。我們必須狠狠批判。要不然,大家就都被他塞到煙筒裡抹黑了。」 易青娥也不知劈著叉的雙腿,是啥時收起來的。開始她還蜷縮在牆拐角。後來,聽外面陣勢不對,就乾脆鑽到一片爛佈景裡躲起來了。外面的會,在這裡是能聽得一清二楚的。她熟悉的聲音裡,胡彩香、米蘭都沒說話。她還生怕胡彩香說話了。胡老師不是口口聲聲,要把她舅這個臭流氓送進公安局裡去嗎?這可是個大好機會呀!可胡老師一直沒開口。會中間,黃主任好像還點了她的名,叫她說幾句,她說她牙痛,到底沒說。米蘭也沒動靜。 會開到最後,是黃主任講話。他聲音很大,有好多意思她聽不懂,但不是啥好話,她明顯能感覺到。黃主任說:「你個胡三元,是屢教屢犯,屢教不改(易青娥那時把這話聽成了『驢叫驢犯,驢叫不改』。她還犯嘀咕:領導怎麼罵她舅是驢呢)。你看你一年,要犯多少次錯誤?你以為你都對?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大家一聲吼,都群起反對你,總該不是我黃正大又把你冤枉了吧?動不動罵群眾是『爛竹根』,你是什麼東西?你是千年的何首烏,萬年的長白參?天底下就你能行,就你最金貴,是吧?這就是典型的白專道路、天王老子第一的思想在作怪嘛!你以為你那幾下鼓,就敲得沒人能比上了?聽說省上戲曲劇院敲鼓的,都不在你眼裡放了?胡三元哪胡三元,該是懸崖勒馬的時候了!再這樣放任自流下去,搞不好,你的問題,可就不是人民內部矛盾問題了。我黃正大就是想挽救,也無能為力啦!痛心哪!大家得給他猛擊一掌,該是讓他好好清醒的時候了……」 黃主任的話,講得很長很長。易青娥藏在爛佈景裡,差點沒憋死過去。直到會散,胡彩香來找她,才把她從裡面弄出來。回到舅房裡一看,她滿臉抹得跟花臉貓似的。佈景上的五顏六色,全都染在她身上臉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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