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彥 > 主角 | 上頁 下頁


  舅就吹上了:「你以為呢,沒這點條件,我還能把自家的外甥女胡亂朝劇團塞?你知道不,她爹過去就唱過皮影戲,還是遠近聞名的好唱家呢。」

  「是不是?」

  「還能哄你。現在是不讓唱了,要讓唱,到縣裡來唱,把劇團有些爛唱家都能嚇死。」

  「吹,吹,可吹。」

  易青娥過去倒是隱隱糊糊聽村裡人說過,她爹是能唱皮影戲的。她還問過,爹一口讓她把嘴閉了。爹說胡說啥呢,那是「四舊」,爹啥時唱過了?再胡說,小心抽爛你的嘴。她也不知「四舊」是個啥,就再沒敢問了。要不是舅今天提起,她把這事都快忘記了。

  胡老師的肯定,倒是讓她有了信心,這聲音也就越唱越大了。

  胡老師又給她教了些簡單的動作,要她考試時大大方方的,說:「別蹴頭縮腦的,就保准能過。還有你舅哩麼。諒他誰也不敢得罪了你那個『刺兒頭』舅。」

  易青娥就照胡老師教的,先當著胡老師練,下午舅去排練了,她又到舅房裡練。排練廳在舅房的斜對面,易青娥聽到那裡整整響動了一下午。

  晚上,舅說讓她去看戲,並要她就坐在樂隊的後邊。舅說底下有大領導,不讓閒人進觀眾池子亂竄的。

  快開演前,她就隨著舅到舞臺一側坐下了。

  易青娥坐的地方特別靠後,加上個子矮,基本讓樂隊人擋完了。她只能看到演員的頭部,再就是演員的上下場。這反倒讓她覺得稀奇、新鮮。

  啥叫演員,在這裡看得最清楚:上場前還在拿棍相互戳著玩呢,一旦出場,立馬就是幹部、群眾、醫生、支書了。尤其是下場,在場上還立眉火眼、提氣收腹的,剛一走進幕簾,立馬猴下身子,就罵將起來:「賊他媽,臺上熱得兩個蛋都快焐熟了。」

  易青娥特別擔心的是,今晚演出會出事。因為她聽舅給胡老師保證過,一定要把戲敲爛在舞臺上的。怎麼敲爛,她不懂,但不是啥好事,是一定的。

  她舅在正規舞臺上敲戲,顯得比在山村更威風。樂隊二十幾個人,都平擺著。只有他,是坐在一個高高在上的架子上。架子方方正正,比農村老八仙桌還大些,但矮些。舅把大小四個鼓圍著身子擺著。他一手操牙板,一手操鼓尺。他手上、嘴上、眼睛上的所有動作,都跟樂隊、演員有關。後來易青娥才知道,敲鼓的,在西洋大樂隊裡,那就是指揮,是卡拉揚,是小澤征爾。難怪她舅說啥話都那樣沖,那樣有底氣。

  戲剛開始一會兒,胡彩香老師就拿著一個喝水杯子來了。她不坐,是一直站在遠遠的地方,朝臺上睄著的。尤其是米蘭上場後,她會不停地尋找角度,從幾個側幕條處,朝臺上張望。更多的時候,她把眼睛盯著舅。易青娥發現,舅自開戲後,就很少朝別的地方瞅了。他只盯著演員的動作,盯著拉板胡的,盯著敲鑼打鑔的,幾乎沒朝胡老師那裡看過。但他肯定知道,胡老師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那眼光,是一直帶刺盯著他的。

  易青娥一直擔著心,可偏偏直到戲結束,什麼也沒發生。在大幕合上的時候,拉板胡的還長歎了一口氣說:「今晚這戲,是演得最渾全的。米蘭進步了!」

  只聽身後「嗵」的一聲響,一片像石頭的佈景,被胡老師踢了個底朝天。然後,她看都沒看誰一眼,就氣衝衝地走了。

  奇怪的是,大家也都不看胡老師的背影,只看她舅。有的還相互撇著嘴,意思好像是叫看她舅的反應。

  她也在看她舅。她舅已經累得沒了一絲氣力,完全癱軟在了椅子上。

  大家就各自收拾樂器,三三兩兩地起身走了。

  易青娥幫舅把擦臉毛巾扭了一把,毛巾就跟剛從洗臉盆裡撈起來的一樣,扭出好多水來。她遞給舅,她舅連接毛巾的氣力都沒有了。她就幫著舅,把臉和脖子擦了一下。她看見,舅穿的背心和褲子都濕完了。舅把屁股一抬,椅子上的水,正順著椅子腿朝下滴答著。演一晚上戲,她舅的屁股,連一下都沒離開過椅子,神情一直是高度集中著。難怪她聽舅抱怨說:敲鼓就不是人幹的。

  舞臺上,領導一直在接見演員。說些啥,旁邊也聽不清。舅好像也不太關心那些事。他慢慢緩過勁來,就開始用小布袋裝著鼓槌、牙板。甚至連那個大老碗一樣的板鼓,也被他仔細地包了起來。易青娥要幫忙,舅還不讓。

  就在舅快收拾完東西的時候,幾個人朝他走了過來。其中走在最中間的,是一個瘦瘦的、高高的人。他在沖舅笑。易青娥一眼看見,這人嘴裡,是鑲著一顆黃亮亮的金牙的。

  那時候,誰嘴裡能鑲一顆金牙,可是太了不得的事了。他們老家,鷹嘴公社的書記娘子,嘴裡就是有這樣一顆金牙的。她見人老笑,一笑金牙就露出來了。金牙一露出來,就都知道她是書記娘子了。

  走在鑲了金牙人旁邊的一個人,先開口說:「胡三元,黃主任專門來看你了!」

  易青娥就算把黃主任對上號了。

  黃主任說:「胡三元,領導都表揚了,說今晚戲好。大家都說你敲得好,節奏把握得准。我和朱副主任代表團上,要口頭表揚你一次!」黃主任把朱副主任的「副」字咬得很重。

  舅卻啥反應都沒有,還在用布套蒙著他的大鼓。

  那個叫朱副主任的又說:「累壞了吧,趕快回去沖個澡,好好休息一下。」

  舅也沒反應,蒙完大鼓,他就提起東西走了。

  易青娥遠遠地跟著。

  只聽黃主任有些不高興地嘟噥:「看這毛病。」

  那個叫朱副主任的急忙說:「累了,是太累了。唱戲這行,有時敲鼓的,是能活活累死在側台的。」

  後來易青娥才搞明白,那時劇團團長不叫團長,叫主任,說是革委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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