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陸文婷大夫的病情略有好轉。她能不大費力地睜開眼睛了,她還喝了兩匙牛奶和一點桔汁。但,她仰臥著,兩個眼睛直視著一個地方,目光是呆滯的,沒有任何表情。似乎對四周的一切幸與不幸都很淡漠,對自己的重病以及這給全家帶來的厄運也很淡漠。她那無動於衷的可怕的呆滯,簡直是對人生的淡漠了。
傅家傑從未看見過她現在的這種樣子。他被嚇壞了。他連連喚她,她只輕輕晃動了一下手掌,好像不願讓人驚動,好像她在那種令人擔心的半麻痹狀態中感到舒服,決心把自己永遠禁錮在那裡面。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傅家傑緊張地坐在陸文婷床邊,已經兩夜沒有合眼了。他覺得自己也到了疲勞的頂點,也在斷裂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撕裂人心的哭叫聲,震動著每一個病房,也把傅家傑從麻木的疲憊狀態中驚醒。
只聽見隔壁房間裡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厲聲哭叫:"媽、媽媽呀!"接著是一個男子嗚嗚的哭聲。再接著是一陣混雜的腳步聲,好像很多人朝隔壁擁去。
傅家傑也奔到病房門口。他看見,先是一張病床從房裡推了出來。床上嚴嚴地罩著一條白被單,蒙著一位死者的遺體。接著露出護士白色的身影,她輕輕地推著這活動床。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猛地從房中追了出來。她頭髮散亂,渾身顫抖,撲過來雙手痙攣地抓住床沿,淚流滿面地哀哀哭叫:
"別推她走!別推她走!我媽媽睡著了!她會醒的,會醒的呀!"
往來探視病人的家屬被堵塞在過道裡。人們讓開一條道,用靜默來表示對這位陌生的死者的哀悼。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移動腳步,似乎怕驚擾了被單下安息著的靈魂。
傅家傑也呆立在人群中,雙腳像被釘子釘在那裡了。他那明顯變得消瘦的臉上,兩個顴骨凸起。濃眉下佈滿紅絲的眼睛裡閃著淚花。他把汗濕的手掌緊緊捏成拳頭,仍然克制不住周身簌簌地顫抖。他幾乎想用手蒙住耳朵,不願再聽那淒厲的哭聲。
"媽,媽媽呀!你醒醒,醒醒呀!他們要把你推走了!"那女孩子瘋狂地喊著,撲過去要掀那被單,好不容易才被兩旁的人拉住。
那個尾隨在床邊痛苦的中年男人,一邊哭,一邊反復喊著一句話:
"我對不起你呀!……我對不起你呀!"
這絕望的喊聲像一把尖刀刺進傅家傑的胸膛。他睜著眼,緊盯著從他面前緩緩推過的這張床,緊盯著那無情的白被單下隆起的遺體。突然,他像觸了電似的,猛然朝陸文婷的病房跑去。他一口氣跑到她的床前,一頭撲在她枕邊,閉著眼,喘著氣,嘴裡只喃喃地重複三個字:
"你活著!你活著!你活著!"
他那粗重的喘息聲,驚醒了半睡中的陸文婷大夫。她睜開眼來,朝他望瞭望,又好像並沒有看見他。
這呆滯的目光,使傅家傑渾身發抖,他失聲喊道:
"文婷……"
陸文婷的眼光又停留在傅家傑臉上,仍然是那種冷漠的眼光。這眼光令人膽寒心碎,使人感到她的靈魂已經飛離身軀,正在太空中遨遊。
傅家傑不知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才能喚回她對生的熱望。這是他的妻子,是他在世上最親的親人。從那年冬天和她漫遊北海,給她念詩,到如今,多少個日日夜夜過去了,她一直是他最親的人。他不能沒有她。他要留住她!
詩!念詩吧!還像當年那樣念詩吧!十多年前,是動人的詩句打開了她的心房。今天,再用同樣的詩句喚起她最美好的回憶,喚起她對生的欲望和勇氣吧!
於是,傅家傑半跪在她床前,含淚念道:
我願意是激流,
……
只要我的愛人,
是一條小魚,
在我的浪花中,
快樂地游來遊去。
這詩句,好似驚動了她,她側過臉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愛人,嘴唇動了動。傅家傑挨近她,聽懂了她含混不清的話:
"我不能……遊了……"
傅家傑忍下眼淚,又念道:
我願意是荒林,
……
只要我的愛人,
是一隻小鳥,
在我的稠密的,
樹林間做窩、鳴叫……
陸文婷又輕輕吐出幾個字:
"我……飛不動了……"
傅家傑心痛難忍,但他仍含淚念下去:
我願意是廢墟,
……
只要我的愛人,
是青春的常春藤,
沿著我荒涼的額,
親密地攀援上升。
這時,陸文婷眼裡滾出兩行晶瑩的淚珠,默默地順著眼角滴到雪白的枕頭上。她又吃力地說:
"我……攀不……上去了!"
傅家傑撲在她身上,像孩子似地哭起來:
"是我沒有把你照顧好……"
他睜開淚眼,呆住了。只見陸文婷的眼光又像以前一樣停在一個地方,呆呆地停著,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哭聲,沒有聽見他的叫聲,對身旁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了。
病房大夫聞聲進來,見這情景,對傅家傑說:
"陸大夫身體很弱,你,不要跟她多說話!"
傅家傑就這樣無言地守了一個下午。黃昏時,陸文婷好像又好了一些,她把頭轉向傅家傑,雙唇動了動,努力要說什麼的樣子。
"文婷,你想說什麼呀?你說吧!"傅家傑攥住她的手哀求道。
她終於說了:
"給園園……買一雙白球鞋……"
"我明天就去買。"他答著,淚水不自主地滴了下來,他忙用手背擦去。
她望著他,還想說什麼的樣子。半天,才又說出幾個字來:
"給佳佳,紮,紮小辮兒……"
"我,給她紮!"傅家傑吞泣著,他透過淚水模糊的眼望著妻子,希望她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可是,她閉上嘴,好像已經用盡了力氣,再不開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