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後,傅家傑收到一封寄自首都機場的信。他打開看到--
文婷: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見到這封信。也許,它將是一封永遠無法投遞的信。我多麼希望不會是這樣的,我也相信絕不會是這樣的。這次,你病得很重,但我總覺得你會好起來的。你還能幹很多事情,你正是出成果的時候,你不應該這麼早就離開我們!
昨晚,我和老劉去向你告別時,你還昏昏地睡著。我們本來準備今天上午再去看你,可是臨行前的瑣事太多了,實在抽不出時間。一想到昨夜一別,也許會成為我們最後的一面,我的心就發抖。同窗共事二十餘年,知我者莫如你,知你者也莫如我,想不到我們竟是這樣地分別了。
現在,我在首都機場候機室裡給你寫信。你知道我站在什麼地方嗎?就在二樓出售工藝美術品的櫃檯邊上。這裡沒有人,只有玻璃櫃裡陳列的展品對著我。還記得嗎?我們倆第一次坐飛機,也曾來過這裡,還在這個賣工藝品的櫃檯前欣賞了半天。有一盆水仙做得那麼逼真,那麼嬌好,細細的綠葉上還滴著露水珠。你說你最喜歡了。彎下腰一看標價,把我們倆都嚇跑了。唉!現在我一個人站在這櫃檯前,又有一盆水仙,只不過花盆是另一種黃色的。那一盆,想必被人買走了。我望著這盆水仙花,不知為什麼,只想哭。我忽然想到,一切都過去了。
記得傅家傑剛認識你的時候,有一次他到我們宿舍來,隨口念了一句普希金的詩:"一切過去了的都會變成親切的懷念。"當時我直撇嘴,說這話不確切,還質問他:"過去的不幸也懷念嗎?"傅家傑笑笑,拒絕和我辯論。他心裡一定認為我不懂詩。今天我忽然懂了!我覺得這句詩太確切了,簡直是我此時此刻心情的寫照,簡直是為我寫的!我真的覺得:一切過去了的都是那麼親切,那麼讓人懷念啊!
耳邊又聽得一陣隆隆聲,又是一架飛機起飛了,不知要飛到哪裡去?再過一個鐘頭,我也要登上舷梯,離開生我養我的祖國。一想到足踏在故國土地上只有六十分鐘了,我忍不住淚水,我哭了,把信紙打濕了。可是,文婷,我沒有時間換一張紙了,就這麼寫下去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傷心,我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我不該走的。我捨不得這裡的一切,捨不得!捨不得我們的醫院,捨不得我們的手術室,捨不得門診室裡我那一張小小的桌子!我常在背後說孫主任凶,不允許人家有一點錯。現在,我願再聽一聲他的斥責。他是個多麼嚴厲的老師,沒有他的苛求,我不會有今天這一手技術!
廣播又響了起來,在祝願旅客一路平安。能平安嗎?想到就要上飛機了,我心裡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漂泊在天空的氣球,不知將落在什麼樣的地方?在那裡等待著我的又將是什麼?我心神不定,甚至感到害怕!是的,是害怕!去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個同我們社會完全不同的社會,我們能適應嗎?怎麼能不害怕呢?
老劉坐在那邊的沙發長椅上發呆。他一直忙於收拾東西,不及思索,好像走的決心從來沒有動搖過。但是昨天晚上,他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箱子裡去,忽然說:"從此以後,我們就是天涯孤客了!"後來,他就一直沉默不語。直到現在,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我知道他心裡也很矛盾。
亞亞對這次走是最積極的。她甚至還表現出一種迫不及待的興奮之情,我幾次恨不得揍她一頓。但此刻,她站在候機室的大玻璃門前,望著忙忙碌碌的停機坪,也好像不願離去了。
"不能不走嗎?"我記得那天晚上在你家裡,你曾這樣問過。
我不能用一句話回答你,為什麼我們非走不可。這幾個月裡,我和老劉幾乎天天都在為走或不走煩惱著,爭論著。促使我們下這決心的原因很多。為了亞亞,為了老劉,也為了我。但是,各式各樣的理由,都不曾使我減少內心的痛苦,我們是不該走的。我們的國家正在開始一個新的時代,我們沒有理由逃避歷史(或許還該加上民族)賦予我們的使命。用造反派的語言來說,則是"工人農民的血汗把你們養大了,你們不應該背叛"!
同你相比,我是軟弱的。我在這十年中受到的磨難比你少得多,但是我不能像你那樣忍受。對於那些惡意的中傷,無端的誹謗,我常常爆發。這並不是我比你堅強,恰恰是我比你脆弱。我確實曾經想過,那麼屈辱的活著不如死了好!只是為了亞亞,我才打消了這種念頭。老劉作為"特嫌"被關起來那幾年,我能熬過來,能活下來,親眼見到粉碎"四人幫"的勝利,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的傷心事了。傅家傑說得對,"黑暗已經過去,光明已經到來。"可惜的是,林賊、"四人幫"造成的一代人的偏見,絕不是短期內就能改變的。中央的政策來到基層,還要經過千山萬水,積怨難除,人言可畏。我懼怕過去的噩夢,我缺少像你那樣的勇氣!
記得有一次批判白專道路,那些佔領醫療衛生陣地的"沙子",點了你的名,也點了我的名。會後,我們一起走到醫院的大門。我說:"我想不通。為什麼剛有一點鑽研業務的積極性,就要打下去?以後,再開這種會,我不參加,以示抗議!"而你卻說:"何必呢!再開一百次我也參加。反正手術還得我們做。我回家照樣鑽研!"我問你:"這麼批你,你不覺得冤嗎?"你還笑了,你說:"我一天忙得昏頭轉向,沒時間去想它!"當時,我真佩服你!只是快分手時,你卻囑咐我:"這種事,你別告訴傅家傑,他自己的事就夠煩的了。"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條街。我看到你的臉色是平靜的,目光是自信的。你心裡的想法是任何人都動搖不了的。我也明白,你是用多麼堅強的毅力抵抗著那些襲來的石子,走著自己生活的路。如果我能夠有你一半的勇氣和毅力,我也不會作出今天的抉擇。
原諒我吧!我只能對你這樣說。我走了,我把心留在你身邊,留在我親愛的祖國。不管我的雙足走向何方,我都不會忘記故國的恩情。相信我吧!我只能對你這樣說。相信我們會回來的。少則幾年,多則十幾年,等亞亞學有所長,等我們在醫學上稍有成就,我們一定會回來的。
最後,衷心祝願你早日恢復健康!經過這場大病,你應該接受教訓,自己多照顧自己。這不是我勸你自私。你的不自私,是我歷來敬佩的。我只希望你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我只希望中華醫學的新秀能夠吐出更多的芬芳!
別了,你的好友!
亞 芬
匆匆於機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