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試驗是失敗的,她的手術是成功的。
那天上午,當她照例提前十分鐘來到病房時,孫逸民迎著她說道:
"陸大夫,我正等你呢!今天有角膜材料,能做移植手術嗎?"
"太好了。我正有個病人,急等著要做呢!"陸文婷立刻高興地答應。
"你上午已經安排兩個手術了。身體能頂下來嗎?"
"能。"陸文婷挺直了身子,笑了笑,好像要證明她身上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精力。
"好吧,那就做吧!"孫逸民決定了。
於是,陸文婷挽著薑亞芬的手臂,朝手術室走去。她精神愉快,步履輕捷,好像不是走向一個緊張的戰場,而是走向一個可以安憩的地方。
這所醫院的手術室占了整整一層樓,氣派宏大。"手術室"三個大紅字漆在乳白色的玻璃門上。當病人躺在活動床上,被護士推進這兩扇玻璃門之後,他們的家屬就只能徘徊于這森嚴的大門之外,提心吊膽地望著那神秘的、似乎是很可怕的地方,好像死神正在那裡遊蕩,隨時可以伸出魔爪奪走自己的親人。
其實,手術室並不是死神的宮殿,它是一個給人以生的希望的地方。進入手術室寬闊的走廊,四周高大的牆壁刷成淡綠色,使屋內的光線變得很柔和。走廊兩邊分別是外科、婦科、耳鼻喉科、眼科的手術室。這裡每個人都穿著白色消毒長袍,眉上都嚴嚴地戴著淺藍色印有"手術室"字樣的消毒布帽。人人眼下都是一個大口罩,只露出兩隻眼睛。這裡的人沒有美與醜之分,甚至也看不出男和女之別。這裡只有醫生、助手、麻醉師、器械護士。白色的人群輕輕地走來走去,他們的腳步是迅速的,又是輕盈的。這裡沒有笑語,沒有喧嘩,在這座每天擁入上千人的大醫院裡,手術室是最安靜、最有秩序的一角。
焦成思被送進了手術室。他躺在高高的乳白色的鐵架手術床上,被蒙在消毒的有孔巾下。他整個的臉都被蒙上,只從那橄欖形的小孔內露出一只需要動手術的眼睛。
陸文婷早已換好衣服,高舉起戴上橡皮手套的雙手,在手術床頭的圓形鐵凳上坐下。這只活動的凳子,像自行車的車座似的,可以自由升降。陸文婷個子矮,每次手術都需要把凳子升高。今天沒有調整,高矮卻很合適。她扭頭朝坐在一旁的薑亞芬看了一眼,心裡明白,這是就要和自己分別的老同學放好的。
護士把手術床旁的託盤架推過來。那長方形的盤內有剪子、縫針、有牙鑷、無牙鑷、固定鑷、持針器、蚊式止血鉗、球後針頭、晶體勺等等小巧玲瓏的手術器械。這個可以移動的託盤架,現在正放在焦成思胸前的上方。醫生可以抬手取到自己所需要的用具。陸文婷大夫坐在床頭手術凳上,面對託盤架,正好像一個食客坐在餐桌前,隔在餐桌與食客之間的只是下面的一隻眼睛。
"我們開始了。你不要緊張。先給你打麻藥,這樣,你的眼睛就沒什麼感覺。一會兒手術就做完了。"陸文婷看著那只眼睛說。
聽了這話,焦成思忽然叫道:
"等一等!"
怎麼啦?陸文婷和薑亞芬都吃了一驚。只見焦成思一把扯下那有孔巾,竭力朝後仰起頭,又伸出手來,叫道:
"陸文婷,我上次這只眼睛,就是你做的手術吧?"
陸大夫把雙手舉得高高的,怕病人的手碰著自己經過消毒的手,還未答話,只聽焦成思又那麼激動地叫道:
"是你,是你,一定是你!上次你也是這麼說的,聲調語氣都一樣!"
"是我。"陸文婷只好承認。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應該好好感謝你啊!"
"那沒有什麼……"陸文婷找不到更多的話說了。她遺憾地望著扯下來的有孔巾,示意站在一旁的護士再換上一條。然後又說,"焦副部長,我們開始吧!"
焦成思連聲歎息著,似乎一時很難安靜下來。陸文婷又用命令的語氣說:
"不要動,不要說話!我們開始了!"
說著,她熟練地在眼睛下方皮下注射了奴佛卡因。然後,把病眼的上下眼皮分別用針穿上,拉開固定在有孔巾上。這樣,一隻被白色混濁體擋住了視線的眼珠,就完全暴露在燈光下了。陸文婷此時已經完全忘了躺在面前的是什麼人,她只看到一只有病的眼珠。
這樣的手術,陸文婷大夫不知做過多少次了。可是,每當她一上手術臺,面對一隻新的眼睛,拿起手術刀時,她的感覺都好像是初次上陣的士兵。這一次,也是這樣。當她小心翼翼地把眼球結膜剪開,再把角鞏膜半切開時,在一旁的薑亞芬已把穿好線的針遞了過來。陸文婷伸出兩個細長的手指,拿起像小剪刀一般的持針器,夾住針頭,朝鞏膜紮下去。
咦?不知為什麼紮不動?她把渾身的力氣都凝聚到了手指上,紮了幾下,還是紮不進去。薑亞芬在一旁低聲問:
"怎麼回事?"
陸文婷沒有答話,只把針拿起來對著燈光照看。把這半圓形像釣魚鉤似的針審視了一會兒,她回頭問道:
"這針是不是新換的?"
薑亞芬也不知道,回頭問器械護士:
"是換了針嗎?"
器械護士走過來悄悄地說:
"是新換的。"
陸文婷又看了看針頭,小聲說:
"這種針怎麼能用?"
為醫療器械的不合規格,陸文婷和大夫們不知提過多少次意見。然而,這些不合規格的次品仍然經常出現在託盤裡。沒辦法,陸文婷只好挑選使用。碰到好的刀、剪、針,她就請器械護士保存好,一用再用。
不知為什麼,今天換了全新的一套手術包,偏偏碰上這麼一個次品。每逢這種情況,一向溫和的陸大夫就變了顏色,很嚴厲地責備器械護士。小護士雖有十分委屈,也不好辯白。是呀,一根針雖小,但在病人的鞏膜上一紮再紮,不必要的延長手術時間,將會給病人增加多少不必要的痛苦!
此刻,陸文婷皺起雙眉。病人正躺在床上,鞏膜紮不動,她又不能讓病人知道內情,只低聲吩咐了一句:
"換一根針來!"
她的聲音完全是命令式的,護士忙從消毒盒裡把舊針拿了來。
手術室的護士們對陸文婷大夫七分佩服,三分畏懼。佩服的是陸大夫手術漂亮,怕的是她要求嚴格。眼科被稱為手術科。眼科大夫的威望全在刀上。一把刀能給人以光明,一把刀也能陷人於黑暗。像陸文婷這樣的大夫,雖然無職無權,無名無位,然而,她手中救人的刀就是無聲的權威。
針換來了。陸文婷很快在鞏膜上把預置線縫上,只等把白內障摘除後,把縫線結紮上,這手術就成功了。誰知,就在她把鞏膜全切開時,有孔巾下的焦成思忽然身子一動。
"不要動!"陸文婷嚴厲地說。
薑亞芬也急忙在一旁說:
"不要動!你怎麼回事?"
可是,一個嗡聲嗡氣的聲音從有孔巾下傳了出來:
"我……要咳,咳……嗽!"
啊!真被秦波說中了!怎麼偏偏在這關鍵時刻要咳嗽?也許只是他的一種心理作用,一種條件反射吧?陸文婷問道:
"能忍一忍嗎?"
"不……不行……"焦成思的胸部已經在不停地起伏了。
任何有經驗的眼科大夫,在做這種手術時,當病人的眼珠被打開的一刹那,心情都是非常緊張的。而在這時,最忌諱的是病人咳嗽。
事不宜遲,陸文婷一面採取緊急措施,一面安慰著病人:
"等一下!你呵氣,呵氣,先別咳出來!"
她一邊說,一邊兩手不停地忙著,把剛縫上的預置線結紮起來。焦成思在大口大口地呵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好像馬上就要憋死過去。待最後一個結打完,陸文婷舒了一口氣,說:
"你可以咳嗽了!輕一點!"
然而,焦成思並沒有咳出聲來。他的呼吸又慢慢恢復了正常。
"你咳吧,不要緊了。"薑亞芬在一旁說。
焦成思很抱歉地說:
"真對不起,我不想咳嗽了,你們做吧!"
薑亞芬瞪起大眼,幾乎想說,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不能控制自己。陸文婷朝她看了一眼,她才沒有說出來。兩人卻相視一笑。類似這種情況也是經常有的啊!
陸文婷又把結紮好的線剪掉,手術從頭做起。這次很順利地做完了。當陸文婷離開手術凳,坐在小桌前開處方時,焦成思已經被挪到活動床上,護士正準備把他推走,他叫道:
"陸大夫!"這微微帶著顫抖的聲音,很像出自一個做錯事的男孩子口中。
陸文婷走到兩眼纏著紗布的焦成思身旁,彎下腰問道:
"你怎麼啦?"
焦成思伸出兩手在空中摸著,抓到陸文婷還未脫去手套的手,他使勁握了握說:
"兩次手術,都給你格外添了麻煩,真過意不去……"
陸文婷愣了一下,盯著這纏著十字形紗布的臉,安慰地說:
"沒什麼,你好好休息,過幾天給你拆線!"
焦成思被護士推走了。陸文婷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本來四十分鐘可以完的手術用了一個鐘頭。她脫下身上的這一件手術袍,摘下橡皮手套,又伸臂套上另一件剛從包裡取出的消毒袍。當她轉身等護士給她系上後面的腰帶時,薑亞芬問道:
"接著做嗎?"
"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