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一零八

麗莎和馬麗亞兩人的長征(1)
   
    馬麗亞是第一次到麗莎的家來,她很謹慎地四處張望。麗莎沒有請她坐在寬敞的客廳,卻邀她一塊上樓,走進文森特和她的臥室。馬麗亞看見麗莎他們的臥室比自己的要簡陋多了,裡頭除了一張木床之外就沒什麼其他的陳設了。牆壁上光禿禿的,一張畫也沒掛,同這套高級住宅很不相配。最奇怪的是那些窗戶。兩個窗戶又小,處的位置又高,這使得光線難以進到屋內來。
    「我們這間臥房是我親自設計的,你覺得怎麼樣?」
   
    「啊!」
   
    「在夜間,我需要一間牢房把自己關起來,最初我就是這麼想的。文森特也贊成我的想法。因為我不是一個人住進來的,我帶著一大群。他們通常在你現在站的這個角落裡活動。我喜歡讓長征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裡展開。」
   
    麗莎一邊說話一邊在房裡走過來走過去,雙手不停地從胸前往外推,似乎要推開什麼東西,而那些東西又不斷湧向她,絕不讓她推開。馬麗亞看到房裡似乎有薄薄的煙霧升起。
   
    「那麼文森特呢?文森特夜間到哪裡去了?」馬麗亞問道。
   
    「我不知道。也許坐在窗臺上吧。窗臺那麼高,是觀戰的好處所。」
   
    「最近的情況怎麼樣了?」
   
    「你是指他走了以後嗎?哈,他天天都來這裡了。他總在隊伍當中,只要我耐心一點,就能同他會面。昨天夜裡他還讓我見了他新結識的朋友,那是一位退休的伐木工,一位很善於衝鋒陷陣的老戰士。」
   
    有人敲門,麗莎說是她的司機。她壓低了嗓音告訴馬麗亞說,她不能讓司機知道文森特離開了,不然自己就會受到這個青年的誘惑。馬麗亞問她如何做得到這一點,她說只要將長征進行得轟轟烈烈,小夥子就沒法進屋。
   
    果然外面那人只是輕輕地敲,既不叫喊也不推門。
   
    馬麗亞忍不住想笑。
   
    「他自卑得厲害。」麗莎這樣評價道,「不過先前他可不是這樣的,先前他猖狂極了,一點都不將我放在眼裡,文森特一離開,這棟大房子就成了欲望的空城。你聽,有兩個人,另一個是廚師阿炳。廚師因為思鄉之情的折磨已經變得半瘋了。這兩個可憐的孤兒,我多麼想將他們攬在懷裡!」
   
    在這套市中心的住宅裡,馬麗亞驚駭地看到了文森特夫婦那荒蕪的內心世界。這是一棟被主人逐步地忽視和遺忘的住宅。她在麗莎的伴陪之下繞著這處物業走了一圈。雖然麗莎一直在用熱情的、興奮的語氣介紹她這個家,回顧著往日的浪漫情懷,但馬麗亞從每一處設施、每一個角落都看到了那種無可挽救的、死去的東西。一切都是屬￿過去了的激情的殘骸,這個回歸自然的、完全無人打理的花園;這個抽幹了水的游泳池;這個油漆剝落的木亭子;這棟大房子裡頭那些長年鎖住的房間,它們在馬麗亞的眼裡都屬￿一時心血來潮的產物。而現在,這些東西全都隱沒在人心的深深的黑暗之中了。
   
    巨大的游泳池裡,廚師阿炳正在清理那些鳥巢。不知道為什麼那些鳥要將巢築在那種地方,好像一切都亂套了。阿炳的動作裡面好像充滿了仇恨,馬麗亞看到有零零星星的鳥蛋撒在地上。
   
    「阿炳!阿炳!」麗莎的聲音裡頭透著沉痛。
   
    阿炳愣了一下,扔了手中的大掃帚爬上來。他站在麗莎面前,翻著眼,臉上掛著無賴的笑容。馬麗亞很生氣。
   
    「到了夜裡,這個游泳池裡頭就像地獄一樣熱鬧。」他說。
   
    「阿炳,你年紀已經不小了,怎麼還是這麼喜歡意氣用事。你既然住在這裡,就得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你心裡懷著那麼大的仇恨,又怎麼能安排好生活……」
   
    「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阿炳不耐煩地打斷麗莎,「人各有志嘛。每次您都沒有發現我也在長征的隊伍裡。」
   
    麗莎在他面前變得窘迫起來,就默默地低下頭,拉著馬麗亞走開去了。
   
    馬麗亞和麗莎坐在寬大的廚房裡,吃著阿炳做的美味的土豆糕餅。麗莎說阿炳是「無價之寶」,還說假如他身上沒有那些仇恨的衝動的話,說不定是一個「要做出豐功偉績」的人。馬麗亞笑著回答說,也許廚師一點都不想做出豐功偉績,他把世界上的事都看穿了嘛。
   
    「就像文森特一樣嗎?」麗莎用調皮的口氣問。
   
    「不,文森特永遠不會看穿,他旅行到各地看呀看的,這種事沒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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