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和五龍塔(6)
外面沒有燈火,天上也沒有星星,是深沉的夜。隱約能看見那只白老虎在周圍出沒。好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喬記起了馬麗亞,記起了自己是個有妻子、有家庭的人。在如此遙遠的東方的某個高原上,他那失去的記憶模模糊糊地顯出了一部分。他記起了他和馬麗亞在B城過著繁忙而充實的小日子。他倆經營著一個飯館,飯館裡供應西部特色菜。他們的兒子是長途卡車司機,長年奔馳在外省的高速路上。喬自言自語道:「多麼美妙的家庭生活啊。」他看見廚房裡蒸氣騰騰,外面的餐廳裡坐滿了客人,到處都有濃濃的炸蝦味兒。馬麗亞彎著腰在食品櫥裡找什麼,然後她直起身來走到喬麵前,問道:「喬,你把蝦的調料弄好了嗎?」
這句話的話音一落,白老虎就從眼前閃過。喬像小孩一樣哭出了聲。
他回到旅館裡,在有些黴味的被窩裡躺下,心情平和地入夢。
中途他醒來一次,看著旅館牆上發黃的壁紙,腦子裡短暫地閃過這個問題:那家書店的營業額真的上升了麼?然後他很快又睡著了。
文森特在塔內,裡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聽見那人在往下走。那人大概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摸索,走得很費力。文森特想像著他內心的恐懼,不知不覺地將拳頭握得格格作響。有一陣子他停下了,很可能是有一節階梯鬆動了,文森特記起先前塔內的那一聲巨響。或許那一節東西已經掉下了,臺階與臺階之間有了一個大的空當。會不會白髮老人的體力已經耗盡了呢?他看上去那麼虛弱,他的確很蒼老。然而他又開始行動了,他的腳步越來越近了,難道他有翅膀,飛過了那個空當?還是根本不存在空當呢?
腳步聲就在眼前,但老頭始終沒與他晤面。也許這腳步是響在自己心裡?那頂上的白光裡頭究竟有些什麼呢?文森特沒有上去過,因為在夢裡,漁村的老頭清清楚楚地對他說過:「塔頂不可去。」上星期,有一隻美麗的小狼死在塔內。文森特覺得小狼是累死的,它顯得很安詳,身體上也沒有任何傷處。它的皮毛的顏色很淡很淡,幾乎是淡黃色,它正處在夢幻的年齡。但是誰搬走了它的屍體呢?
文森特用腳探到地上的那塊氊子,他想睡下來。正在這時,外面有人敲塔門了。文森特過去開了門,那人帶進來一股露水的氣味。
「旅館裡面都住滿了,我只好回到這裡。」原來是黑衣女人。
文森特和她一同在氊子上躺下來。他問她聽到有人下來的腳步聲沒有,女人笑著說:「那就是我呀,我上去過,又下來了。凡是上去過的人都失去了重量,你看我是不是輕飄飄的啊?」文森特想,她還真是輕飄飄的。文森特又問她塔頂有些什麼。「十個圓洞,你都看到了。從那圓洞裡將身子探出去……」她不說了。「有些什麼啊?」文森特催她快說。「我不知道。」她說,「我沒有那樣做,隨即我就下來了。」
文森特緊緊地摟住她進入了夢鄉。在夢裡,他在A國的家中過聖誕節。窗外大雪紛飛,麗莎在壁爐前弄那些木柴,熊熊的大火將她的臉映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她把臉轉向他,問道:「文森特,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明天吧。」他衝口而出,「要不然我就太老了。」
早上醒來時,他的眼睛被上面那一片強烈的陽光晃得睜不開,他伸手去摸旁邊的女人,女人不在。當他再抬頭看那上面時,發現那一片白光正在往下移動,也許不是移動,而是在擴張。啊,真的是在擴張!一會兒工夫,整個塔內都變得明晃晃的,文森特的眼睛就像正好對著太陽一樣,什麼都看不見。他感到熱,他開始流汗了。他的耳旁響起本地人說話的聲音,含糊得很。他試著伸出手去,便摸到了刀鋒,於是馬上又縮了回來。有人在拉他的手,他捉住那只手,他感覺出來那是一隻蒼老的男人的手,手上有潮濕的冷汗。
「昨天還是出太陽,今天大雪就把路封死了,想回也回不去。五龍塔頂上的生活就相當於死裡逃生。」他說道。他大概是文森特的國家的人。
「那麼我呢?我在塔下面的生活相當於什麼呢?」
「你的生活相當於看戲。」
他乾笑了幾聲,隨即甩開文森特的手,轉身去攀登那些石階去了。
文森特摸索著出了塔門。他的視力立刻恢復了。高原上一片澄明的風景,綠的草,樹葉泛紅的樹,奔跑的灰狼,樹林後面有茅屋。但這些風景不像真的。文森特設想,只要他用力一跺腳,眼前的一切就會消失。現在他置身于美麗的、不懷好意的風景裡頭了,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他身後的五龍塔是這一片景色裡唯一堅固的,不會垮掉的景致——而他離開了它。
他沿著草地上一條被過往行人踏出的路往前走。他心裡想,高原變起臉來真快啊。本來這些日子他已對這一帶十分熟悉了的,可是現在,一草一木都完全改變了。這是不是某種力量的作用呢?是不是為了讓來此地的人們對五龍塔懷著更大的虔誠呢?他轉身看去,那座高塔已成了一個灰色的小三角形,就像他兒時玩過的積木中的那一塊。也許它本就是那塊積木?
文森特惴惴地在這虛假的風景裡頭邁步,他的腿有點發抖,他想,也許是由於太餓了吧。他問自己,他打定主意了嗎?
「很久以前,在海灘上,看著遠處的珊瑚島,他想過那個問題。實際上那是一個沒有辦法思考的問題,那麼他是怎樣去思考的呢?應該說,他沒有思考那個問題本身,他只是圍繞著那個問題開闢了很多通道,布下了埋伏。」
這幾句話出現在文森特的腦海中時,他感到周身在微微發熱,能量正在從他那瘦削而疲憊的體內生出來。他的腳步在逐漸變得穩實,他不再對四周虛假的風景感到噁心了。
林子邊上有一個老頭正在用長長的鉤子鉤樹上的枯枝,他是在打柴。文森特從他身旁走過去之後,他才沖著文森特的背影喊了一句本地話。文森特一下子聽懂了,他喊的是:「坐船還是坐飛機?」文森特返回到他面前,可是他垂著眼用一根藤捆他的柴,好像什麼都未發生過似的。老頭那骨骼粗大的、能幹的雙手看著很眼熟,文森特感到有些什麼東西在自己內部飛快地死去了,但馬上又有另外一些東西長出來了。
老頭挑著那擔柴走向林子的深處,文森特朝著同他相反的那條路邁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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