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和五龍塔(5)
文森特從工棚出來時,天已經亮了。他又一次來到五龍塔。
喬也在那裡,喬的眼裡佈滿了血絲,看來通宵未眠。走進塔內,兩人都感到了裡面旋轉著一股陰風,於是一齊仰頭向上望去。那頂上一片白光,圓洞已無法辨認了。在塔的半腰上,有一個人正在攀登,是一名白髮飄飄的老者。
「他來自恒河邊,他在村裡飼養過一匹獅子。」喬對文森特說,「後來他發瘋了。那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村子啊,站在河旁,可以聽到祖先在星空中說話呢。」
「那地方真的是恒河嗎?」文森特問道。
「我不知道,我走的地方太多,早就弄混了,但我願意這樣想。多麼寬的河啊,大象屹立在船頭。恒河,恒河。」
「可是這裡頭真冷啊。」文森特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那老者已爬到了頂上,消失在那一片白光之中。
「他生前的職業是箍桶匠,飼養獅子是他的秘密職業。他用獵獲的山雞來做這項工作。獅子藏在林子裡,半夜才出現在村頭,他和它保持著不為人知的關係。他是騎在獅子背上出走的,那一天,樹林裡頭喧鬧不休,恒河的水在兩岸氾濫。大象,大象……」他說不下去了,因為聽到了一聲猛烈的巨響,像是石頭砸在地上。莫非是石階掉下來了?但地上並沒有痕跡。
「你是說的這位老人嗎?」
「是啊,我認識他。」
「可是剛才他掉下來了。想想看,一個人的靈魂有多麼重。」
那一天,他們沒有爬上去,他們站在塔下面的陰影裡,看著頭頂的那一片光,談論著那些不著邊際的事。下午時分,他們一起去小飯館吃了飯,又回到五龍塔繼續談論。時光悄悄地溜走,黑夜又要降臨了。喬覺得文森特似乎在等什麼東西,他三番五次地起身到門口去張望。終於,那個女人出現了,喬在她一步步走近時看清了,這個人是書店老闆那上了年紀的、美麗的前妻。可是在文森特的眼裡,她是B城24層樓房裡面那位沒有重量的女子。就是剛才,文森特隱約地記起了他同她曾約定了在此地見面。
女人走進來,熟稔地朝兩人點點頭,說道:「黃昏的時候霧這麼大,我差點認不出到這裡的路了。」
文森特和喬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向對方說道:「原來你們約好了在這裡見面啊。」
說完後兩人都很尷尬。女人卻並不尷尬,她走過來握住他倆的手,有力地搖了幾下。喬看見她那有著捲曲的白髮的雅致的頭部後面有一個影像,是那種罕見的白色的老虎,在幽暗的光線中,虎的兩眼成了兩盞燈。
很快,他們三個人就看不見彼此的面容了。
喬捏了捏女人的手,那只手絲毫也不能給他實在的感覺,他想起了一件事。
「您說過,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不是嗎?」
「是的,我說過那種話。這就像是命……要是伊藤在這裡的話……」
她的聲音那麼飄渺,喬覺得她在上空遊蕩。可是她那只修長的手還握在喬自己的手裡,只不過那只手變得冰冷了。喬想要用自己溫暖的手使它恢復溫度,就加上自己的另外一隻手去握住它。
「喬,為什麼我看不見我要看的東西呢?」黑暗中傳來文森特沮喪的聲音,「我用力看,可是沙灘上只有一隻被海水沖上岸的靴子。」
文森特似乎在哭,喬心裡想,他的眼淚大概掉在女人另一隻手的掌心裡了,因為他用兩隻手握著的這只手漸漸地有了溫度。女人抽回她的手,快步向門外走去,喬聽見她的聲音留在塔內。
「書店裡的活兒一天天多起來,伊藤老了。」
那只白老虎行走在她身後的黑夜裡。
喬很想追上去,但是文森特攔在了門口,文森特說:「她一年四季都穿著那套黑裙衫。」
「啊,」喬吃了一驚,「她剛才不是穿著白色的和服嗎?她是書店老闆的前妻,我同她見過面的。」
「我們倆見的是同一個人。」文森特陷入某種思維的糾纏之中。
有人從塔上下來了,然後又從側門走掉了,他們看不見那個人,也許那不是一個人,因為響起的腳步聲像馬蹄聲。
「喬,你先走吧,我今夜就睡在塔裡面,這裡有一塊氊子。他們都說這裡是世界最高點呢。」
喬一離開,文森特就將沉重的門關上了。喬一邊走一邊想像文森特在裡面攀登的樣子,他覺得文森特是想獨自攀登,他才不會睡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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